
舜華抄 7-9
七
小學徒幾乎是和大小姐同時聽說了關於宴會的事情的。
……這麼大的事、為什麼要特意瞞著他?明明好多天前這件事就已經敲定下來了。學徒的領班似乎也覺得有些對不住他,於是領班還特意告訴他在宴會當天,他可以不去和其他學徒們一起籌備宴席、只專心照顧小姐就好。當然他並不關心那一天他需不需要在藥屋工作結束後去幫忙籌備宴席,他唯一關心的只有……
「……小姐、請小心台階……」
她臉上妝容精緻,新買的化妝粉正好能遮住昨夜沒睡好帶來的眼下烏青。佑攙她下樓、又扶著她到大廣間內的座位上坐好,今天那位上次缺席了的瀟灑琴師倒是提前到了場。見他們過來,高杉下巴微揚、對他們點頭致意。她不情不願地落了座,……偏偏這座位安排、讓她一抬頭就能看見那撮討人厭的小鬍子……
「……那我就先退下了、小姐。」
強忍著不適、小學徒退出了屋子。高杉拿給他的那幾包琴弦他也沒有拆,甚至只要一見到那些裝琴弦的紙包、他就會想到那張不懷好意的臉。他原本打算趁著昨晚和她商量一下怎樣化解這樣的局面,甚至就連要裝什麼病都已經為她考慮好。……就像以前一樣、就像曾經每一次找藉口逃掉那些無趣的活動一樣,她裝他從學徒教本上學來的病,他端上看似苦澀、實則只是用甜棗熬出來的湯。而這次的她只是無精打采,以有些累了為藉口、早早讓他離開然後睡下了。
他守在大廣間外的門旁,……說來也是諷刺,上次高杉那傢伙不在時、他還同小姐一起參與了宴會……
大廣間內賓客已到齊、宴會開始。他肚子有點餓、他知道今天宴會的主菜又是鯛魚,小姐喜歡吃這個、所以每次都……
「……這可真是巧。」高杉放下筷子,「沒想到槿小姐竟和我口味相似。」
「……能與高杉先生這樣品味獨特的雅士有相似的口味、我也十分榮幸……」
她小碗裡的鯛魚變得索然無味。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高杉都算得上是特立獨行,在人群中也沒人能阻擋得住他的身影、想無視掉他都難。更何況現在還要被迫與他面對面吃飯……!
她用筷子尖戳散碗中的鯛魚肉,可是琴課是可以耍賴不去的、宴會非說發了燒渾身都痛也是可以不參加的。她一邊覺得琴師的小鬍子看著討厭、一邊又覺得他為她訂的點心盒子蠻好吃的。琴師和他身上那種目中無人的自由像一陣風,拂過了兔兒們的軟毛、又鑽過了大小姐和小學徒牽在一起的手。這帶著涼意的風會令她忍不住打一個大噴嚏,可是卻吹散了她房間中那一成不變的、還摻雜了些兔子味道的氣息。她舉起小壺、灌滿酒盅,父母和琴師的寒暄客套從她耳邊飄過。她的酒量絕對談不上好、所以平時她也不會喝多少,不過要是能就此讓頭暈一些、暈到看不清楚那張根本不為人師表的臉最好……
「看來今天槿小姐心情不錯。」
「……嗯?還、還好……」
清酒入喉、她胸口跟著發熱,迷亂也沖上額頭。對高杉突如其來的發話、她差點兒沒反應過來。……爹爹媽媽怎麼不繼續和他講話了?我跟他可沒什麼好說的……
他也為自己斟滿,「聽說槿小姐平時並不常喝酒。」
她點點頭,「……酒這種東西、還是有氛圍時更好入口。」
「……有能讓槿小姐滿意的好氣氛也是難得。那麼……」他舉起杯,「……我作為師長,祝槿小姐之後的琴技能愈發精進、未來也能成為一位良師。」
她也舉杯與他杯杯相碰,「……謝過高杉先生。」
……明明都說了自己「作為師長」,為什麼又在碰杯時……?
她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吟釀裡米的香甜散開在口中。……有一種說法,若是覺得杯中酒開始變得香醇異常、那麼就已經到了俗稱喝上頭了的時刻。或許大小姐也曾聽到過誰說起過,只不過到了這個節點、她也想不起來了罷了。杯中空空如也,她雙頰微紅、捏著酒杯發呆。高杉見狀開口道:「……槿小姐看上去似乎有話想說。」
「……我……嗯……」她用指尖輕輕敲打杯沿,「……我只是在想……高杉先生既然是我的老師,又為何要在碰杯之時、將杯子置於靠下的位置呢……?」
就連父母也被她的純真問題逗笑,藥屋夫人側身貼到丈夫耳邊低聲念叨,……哎喲、我們家小槿還沒開竅。她自知剛出口的話有欠考慮,可他先問了她、她也確實覺得好奇。為了掩飾那份尷尬、她又將手伸向了酒杯。
「……原來槿小姐還不知道。」高杉起身、自顧自地拿起了她的酒壺,「……槿小姐其實比我年長。」
「……咦……?」
「槿小姐不是已經過了二十二歲生日嗎?……我沒多久前才滿十九歲。」他為她續酒、與她一同看著杯中液面持續升高,「雖然琴課上我以老師自居……不過其他的場合、槿小姐待我如待普通後輩一般便是。」
……十……九歲?那豈不是比小佑還……
她皺起眉、睜大了眼,……那撮小鬍子、略帶沙啞的聲線,還有那咄咄逼人的性格,到底哪裡像十九歲……?
……不過似乎他也沒必要在這種方面騙人。……可是爹爹媽媽居然會放心、讓這麼個才十幾歲的毛孩子來教我……!
她舉著杯、大口喝酒也遮不住鬱悶。……早知道他年紀小,之前在琴課上聽見他講那些不太中聽的話時、她肯定要多回敬他兩句。裝著小菜和米飯的碗已經空掉,軟乎乎的魚肉也都下了肚。……還好還好、這場鬧劇總歸是要……
突然爆發的掌聲令她恍惚了片刻,原本還在對桌坐著的高杉也不見蹤影。……他怎麼就離席了?不是還沒有……
她朝著熟悉的三味線聲轉過頭去,他已經抱琴坐於大廣間最內側榻上,一如當日在茶館的那一瞥。他只有在琴課上才愛炫他的琴技、人多的時候倒是喜歡先唱上幾句:
……露水說、尾花與我同宿。尾花說、我未曾與露水同眠。
……哎呀,說是如此也好、說沒有發生也罷。
……尾花抽穗時、真相將顯現。
……無聊的曲子……
終於酒壺裡什麼都沒剩下。藥屋夫人回過身、笑著為她理了理衣領。
……大雁說、月夜如此風雅。尾花說、月亮真是土氣。
……哎呀,說是風雅也好、說是土氣也罷。
……到了感情中、大俗亦是大雅。
她抿著嘴、輕輕拽了拽身旁母親的衣袖,「……媽媽、我有點頭暈。能不能叫小佑來送我回……」
「……高杉先生還在表演呢。……不能這麼沒規矩、再多忍一下好不好?」
她委屈巴巴地縮回了手、又縮回了自己的墊子上。她等啊等、等他唱完最後一句她並不感興趣的歌謠,熬啊熬、熬到最後一根琴弦的震動也漸漸消失掉。她的心已經飛回房、飛到了已經打好了熱水的木桶旁,泡澡後裹上浴衣、然後坐到緣側捏捏兩隻兔兒毛絨絨的腳。……當然還有小佑,今天折騰了這麼一出、可要好好和他講一講……
她招呼下人、裝作想討水喝,實則是打聽她的小學徒還有沒有守在大廣間外的門旁。管他是不是有失禮數,等一會兒宴會結束、說什麼我也要第一個……
音樂和掌聲相繼而停。她滿懷期待地望向大門處,……小佑呀小佑,這場宴會拖了這麼久、不知道你是不是還餓著肚子?等回了房間、乾脆去看看廚房還有沒有剩下的點心或魚肉。現在夜色也漸涼,應當把兔兒們都接到房間裡過夜才是……
「那麼……」收穫了掌聲和目光的琴師放下三弦琴、坐回了她的面前,「……看來宴會已經接近尾聲了。不知槿小姐之後可有什麼安排?」
……我的安排可滿著呢!她很想這麼說,可忽然從父母親那裡投來的目光令她不好意思這樣開口,「……我……沒有什麼安排。」
「……那可真是太好了。機會難得、我還想和槿小姐……」
她心中爆發出了一聲巨大的嘆息。
「……再多聊幾句。希望槿小姐不要介意。」
「……只是我不善飲酒。今日這般、可能我也無法陪高杉先生聊上多久……」
「沒關係沒關係。……不會耽誤到槿小姐休息的。」
……不、你這個要求本身已經耽誤我休息了……!
已經陸陸續續有人離席,她更加急切地望向門邊、等著帶點傻氣的小學徒趕快出現。……只要再忍一會兒、再等一小會兒,只是去茶室說幾句話而已、然後就可以和小佑一起回……!
人已散了大半、可仍不見小學徒的蹤影。她握緊雙手,……小佑呢、小佑跑到哪裡去了?雖然她自己走到茶室也沒什麼問題、可偏偏高杉這傢伙不肯先走。這小鬍子琴師是帶著某種目的才故意過來這麼一趟的,她對此早有發覺,所以更不能在他面前露出什麼破綻了。她催促下人,……怎麼還沒把小佑叫過來?陪在身邊的父母親卻不言語。高杉背上琴、看上去也不心急,「……槿小姐是還在等那位學徒嗎?不過、若是槿小姐著急回去休息,也可以由我來護送槿小姐到茶室。」
「……不、這實在有些……況且高杉先生、也是今夜的賓客……」
「沒關係。……畢竟是我想和槿小姐多說幾句話,槿小姐身體不便、我幫忙也是應該的。」
……不對!不是……!
……這傢伙、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的父母親,然而藥屋的老闆和老闆娘看上去倒是很高興:「……小槿也想早些回去休息吧?既然高杉先生願意幫忙,那麼……」
「……是啊。我們小槿身體狀況欠佳、還望高杉先生能多照顧……」
……怎麼連爹爹媽媽也……!
「……我……」
……小佑……
小學徒的身影最後也沒有出現。她低下頭,「……那、那就有勞……高杉先生……。」
搭手、扶腰,起身準備走動時還要挽著她的胳膊確保她不會摔倒。看了那麼多次小學徒做這個動作、高杉才第一次上手就能做到面面俱到。……當然也不能讓這傢伙一天過得太順利了,大小姐故意將能壓出去的重量全都壓到了他身上,……不是心甘情願地想幫忙嗎?那我就看看這份差事你到底做不做得了。可惜她就算把全身的重量都擠到他身上去也沒有多重,再加上酒勁未散,剛剛坐得緊張、腿也發麻,一時間她跌跌撞撞、如同真的腿腳不便一般。她臉漲得通紅,……反正就……一小段路,只要撐到茶室……!
「……小姐、對不起。……我……」
姍姍來遲的小學徒呆立在走廊轉角處。或許是因為莫須有的心虛、明明沒多久前還在心頭千呼萬喚盼著聽到的聲音把她給嚇了一大跳。她左腳踩上右腳,吃痛的同時腿也一軟,「……哎……!」
「……沒事吧?……槿小姐。」
「……我、那個……」
小學徒跑得再快、也趕不上本就在她身旁的琴師。被強行抱住的她渾身軟綿綿的,同時一股梅花香沖進了鼻腔。……煩死了、討厭死了!怎麼偏偏……
她第一次有機會以這樣近的距離看他的臉。一切發生得太快,他額前斜分的碎髮也散落了幾縷下來。那雙支撐著她身體的手也足夠有力,……也許和身體還算強壯的小學徒也差不了多少。她不敢對上那雙眼、眼神也只是掃過他眼角的細紋和鼻樑的弧度,……原來唇上也有點小鬍子。嗯……
「……小姐!你有沒有……對、對不起,對不……」
「……沒……沒事。」她用力眨了眨眼、停在高杉唇上的目光也終於歸還給了小學徒,「……沒關係、沒關係的……小佑。」
「……高杉……先生。……謝謝你……幫忙照顧我家小姐。至於接下來的路、由我來……」
佑攥緊拳頭,雙手也微微發抖。……為什麼會這樣?憑什麼由他來送小姐去別的地方?……偏偏剛才其他的學徒們非要我留在廚房、難道是……
他低著頭,身為下人是不可以直勾勾地盯著賓客的臉看的。可一團什麼東西聚集在他的胸口、頂著他的額頭不許他平靜下來。……小姐、……我的小姐,你怎麼可以叫這傢伙攬著你的腰、你怎麼就連這麼一小會兒也不願等……
「……對……對喔。果然還是讓小佑他……」
「……沒關係。這前面就是茶室了吧?就這麼幾步路、就不必勞煩你的小學徒了。」
高杉攬著她腰的手非但沒有松,甚至他還稍微側過身、讓臉都快紅透了的小學徒看得更清楚。……唉!可惜這悶悶的小學徒不敢頂撞、更不可能還手,他只是站到一邊微微低頭、對他們行了個禮。胸口散不出的那團熱氣凝結成水珠、順著他心頭滴答滴答地向下淌。高杉挽起她的手、她最後也沒能回頭看看那位小學徒,……太糟糕了、太混亂了,淡淡的梅花香包裹著她不肯放她走。到茶室落座的那一刻她也還恍惚,「……那麼、高杉先生想和我……說些什麼呢……?」
「……槿小姐覺得我想和你說些什麼?」
「……我、我不知道……」
她又醉又懵,坐在墊子上的樣子像隻呆呆的小兔子。高杉用手背貼近小桌上的茶壺,……這嫁女心切的藥屋老闆夫婦甚至已經吩咐下人幫他把茶備好了。她有些迷茫、還有些惶恐,……雖然也不是第一次和高杉先生單獨共處一室了、但是……
……但是現在在她眼前的不是她的彈琴老師、而是個顯然對她有所圖的囂張後輩。於理、後輩應當在年長的她面前收斂些,可是於情、這年紀輕輕的天才琴師又並不會真的在意禮數。再加上父母親對此事的縱容、她突然一陣難過,……小佑……
「……其實倒不是什麼特別著急的事。不過……」
她盯著正被他斟滿的茶杯、咽了口口水。
「……不過正好有這個機會。……我是想問問槿小姐、對於之後琴課的時間安排的看法。」
「……咦……?」
她迷迷糊糊地接過他遞來的茶杯,「……我、我對於上琴課的時間……現在的時間、對我來說就蠻好……」
「槿小姐最近的琴課幾乎都沒有缺席、想來確實如此。」
「……嗯、嗯……」
「我雖然也想為了槿小姐繼續維持目前的安排,但是接下來……其他學生的課程計劃有變。所以不知道槿小姐……若是在這之後換到一個稍晚一些的時間來上琴課……如何呢?」
「……應該……沒什麼問題。至於具體的答覆、我還要先……」
「……當然現在天氣漸涼、日落也漸早,上課的地點也會更改成距離藥屋更近的茶屋二樓。……這樣的話、不但可以讓槿小姐路上少點顛簸,也可以讓那位學徒的工作稍微輕鬆些。」
「……多謝高杉先生、竟還為了我特意更改了地點……我會先和小佑商量、然後再……」
被小學徒送回房時、她仍心神不定。……這毛頭琴師費勁周章、闖進她的家,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花言巧語收買了爹爹媽媽、換取了和她在夜裡單獨相處的那麼半個時辰。結果……
……可換到傍晚上琴課也是件好事。起碼在和小佑的……遊戲過後,不用擔心要早起上課了……
「……小姐。」
「……小佑!剛剛、那個……」
他搖了搖頭、臉上笑得有點勉強,「……沒事的、小姐。」
「……小佑……」她想說幾句安慰他的話、可又摘不出什麼合適的字句,「……對、對了!可不可以幫我燒些熱水、我想要泡個澡……」
「……姐……不、小姐……在宴會上喝了酒吧?酒後的話……不適合泡澡。」
「……這、這樣喔。那就算……」
「……小姐很想洗澡的話、我會去準備熱水和用來擦拭身體的毛巾。」他頓了頓,「……畢竟今天小姐被那種……」
「……什麼……?」
「……沒什麼。……小姐覺得沒問題的話、我現在就去準備了。」
「……嗯。那就……拜託你了、小佑……」
燙過的毛巾、熱水和薰香,為了讓她能夠放鬆、屋內油燈也僅留了一盞。他跪坐在她身後、幫她寬衣解帶,……先從她沾著淡淡香氣的頸後開始、到她雪白的背,再擦拭她腰間……
毛巾輕撫過她的腰窩,……剛剛那傢伙也看見了這裡嗎?歪曲變形的想法湧上,他搖搖頭,……就算那傢伙對小姐有歹心、小姐也不會……,因為……
「……小姐、可以躺下來了。」
鋪上薄毯、放上枕頭,他托住她的肩膀、讓她慢慢躺到了榻上。……那是姐姐的身體,他想挪開盯在她胸口的視線,……那是小姐的身體,可是怎麼樣都做不太到。他托起她的手,……手臂、腋窩,然後、胸下也要……
……實在是太軟了、甚至還會搖搖晃晃。……明明人人都是相同的、可為什麼她身上會長出這麼柔軟的一部分呢?肋骨、肚臍,小腹上一層薄薄的軟肉,接著就到了……
……那是她最討厭的地方、卻是能安定他心神的一處。她腿上的紅斑密密麻麻,在他眼中如花如繡,……不管那傢伙做些什麼、小姐都不會給他看這個的。他換上另一塊毛巾、抬起了她的左腿,……這是、屬於她和我……
……屬於……我……
「……小……佑……?」
從小腿、膝蓋再到大腿處,用舌頭一下一下舔著她腿上紅斑的他似貓又似兔。……可是他不似貓兒那般隨意、也倒不至於像兔兒那樣笨拙,倒是像隻……
她想揉揉他的頭,……倒是像隻什麼都往肚子裡吞的小狗兒。……只是這樣下去的話、才剛擦拭過的地方就又要被弄髒了……
她勾起嘴角、揚起眉毛,被他抬起的那條腿也輕輕蹬他胸口。他自知自己在做些不該做的事,「……小、小姐……」
「……小佑……」
她坐起身、側過頭,他不敢攔她勾住他下巴的手。
「……作為妹妹、可不能什麼都往嘴巴裡放喔……」她食指指尖按上了他的唇,「……嗯……?」
……髒兮兮的、看上去又可憐,她早就知道他會做些什麼的。他連反駁的權利也沒有、因為他生來就是如此的。手上的毛巾被放到了一邊,他雙手捧住她的手腕、任由她的手指攪和在他唇齒間。他合不攏嘴、口水也亂流,她的手一直向前推、卡在喉嚨的手指逼得他想乾嘔。眼眶發熱、視線也模糊,或許她早就想把手伸回去了,只是他自己一直在……
眼角溢出的溫熱在他頰上留下了兩行。
……一定是……因為、姐姐……
……也、對我……
八
天亮了。
遠方的地平線出現了一抹白、院落中鳥兒也嘰嘰喳喳個沒完。小學徒打著哈欠、揉著眼睛,深秋的早晨充斥著已經不再溫暖的空氣,他摸了摸鼻尖、上面涼冰冰的。他翻身下床、裹上衣服,在去給小姐問安之前還要用冰涼的井水洗把臉,不然她會一直戳他的臉頰、說他是個髒髒的小傻蛋。
……叫小姐起床、幫小姐洗漱,然後再問問小姐要不要把早餐拿到房間裡來。這是他來到藥屋的第五年,這些活兒他早就爛熟於胸。他打了熱水、胳膊上搭著毛巾,……不知道今天小姐會不會好好吃早餐呢?每當到了要上算數課的日子、小姐就總是鬧脾氣……
「……早安、小姐。」
他放下水盆,她貓在被子裡一動也不動。他跪坐到她的布團旁,「……小姐、該起床囉。」
見她還沒有要起來的意思,他又小聲補上了一句:「……小姐……?」
「……小佑……」
她從被子裡探出了半個頭,雜亂的髮絲被汗水浸透、黏在了她臉上。
「……我……好冷……。……小佑……」
她額頭發燙、手腳卻冰得嚇人。……小姐是不是發燒了?教本裡講過的、這是很好辨認的症狀。他用熱水打濕毛巾、敷上她的額頭,又牽起她冰涼的手、放到了自己微微敞開的胸口。……沒關係的、小姐,他細語輕聲,……等慢慢暖和起來、出些汗,就不會再這麼難受了……
可不管捂多久、她的手仍舊那麼冰,他只好又從她房間的櫃子裡翻出了毯子、點上了暖爐。……怎麼會暖和不起來呢?他急得團團轉,……而且小姐還餓著肚子、這該怎麼……
熱湯、熱茶,一切他能想到的、能讓她暖和起來的方法他都試過了。……小姐發燒了!他蹬蹬蹬地跑下樓,……小姐她……!
被子和毯子將她裹得裡三層外三層,他拜託廚房阿姨為她熬的熱粥她也沒喝下幾口。她對著他遞過來的裝滿熱粥的小勺搖頭,她有氣無力、眼圈也紅紅,「……小佑……不行。……頭也好痛……媽媽、媽媽呢……?」
接下來的記憶斷斷續續、飛得東一塊兒西一塊兒的碎片勉強能拼湊起來。急急忙忙趕過來的老爺夫人沖進她的屋子、囑咐他去叫學徒的領班找醫生過來。他急匆匆地準備再次跑下樓去,臨走時的回頭一瞥瞧見了她幾乎毫無血色的嘴唇。找到領班、去叫醫生,他跟著領班跑來跑去、藥屋裡的混亂蓋過了從他肚子裡發出來的咕嚕咕嚕叫。街上人來人往、一切如常,他跟著領班和醫生回到藥屋,本舖一樓也開始營業、就好像將二樓的混亂隔絕。剛踏上二樓、他就注意到了飄散於空氣中的讓人有些不太舒服的味道。……有點酸溜溜的,還有些……
拎著水桶和抹布的其他學徒與他擦肩而過,……快去、快去!聽說小姐吐了一床……
➖
屋外落了第一場雪。在井邊打水的他耳朵尖兒凍得紅紅的、他有幾日沒有見到過小姐了。
……發熱、頭痛,四肢無力、吃不下東西。
……胃痛、噁心,甚至腹瀉、嘔吐……
……是不是因為之前總是用這樣的藉口來幫小姐逃過算數課、所以一切才會成了真呢?
……是不是如果那天我沒有非要讓小姐喝點粥的話、小姐就不會……
沒有人責備他、藥屋的學習和工作也一切如常。……況且小姐現在由夫人親自陪伴,怎樣也輪不到他來……
他拎起水桶、進了廚房,聚集在這裡的學徒們吃東西的同時也不忘開口嘰嘰喳喳地講,……聽說小姐她、已經醒過來啦!
當啷一聲、水桶的把手砸到了桶身上,他突然不那麼想吃東西了。他兩階兩階地跨上樓梯,……就算只能看見一眼也好,他腦中想像著她已經紅潤了些許的臉,……就算會挨夫人的罵也好……!
二樓一片靜悄悄、卻也好似有人在某處低聲啜泣著。他躡手躡腳地挪到了她的房門前,開口講話的聲音卻很小,「……小姐?」
沒有回應。
「……是我、小姐。……聽說你已經……」
「……走開。」
「……小姐……是我呀、是小佑……」
「……我叫你走開!」
「……但是……」
他太想見她了、夫人似乎也不在。……小姐肯定還是在和我鬧脾氣呢,他輕輕將拉門打開了一條縫,……下次小姐要是說不想吃東西、我肯定不會再多此一舉地去廚房……
她背對著房門、他看不見她的樣子。十二歲的他還瘦瘦小小、剛好能從那道縫隙擠進屋子。他的動作小心翼翼、心中卻暗喜,……看來小姐已經恢復了精神、還有力氣兇我呢……
他的手環上了她的背。他想抱抱她,……這幾天都沒能和姐姐一起遊戲、姐姐是不是也想我了呢?在他掌心觸碰到她肩頭的那一瞬,她忽然劇烈地掙扎了起來、言語中也有一絲恐懼:「……走開!不、不要……」
裹在她身上的薄毯滑落,她的臉上確有些血色、只不過那些紅都聚集在了她眼眶中。
「……不要看……」
密密麻麻、如花如繡,淚水落於其上、似花間晨露。手臂上、腿上、甚至脖子上,他盯著一切他目之所及的她身上的紅斑出神。
「……都說了……不要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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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佑……」
她揉著兔兒的頭,天氣轉涼、兔兒們也換上了厚厚的毛,「……在看什麼呢?」
「……外面下雪了。」他望了望院落中被風揚起的小白片,「……小姐。」
「……今年的初雪來得還真早……」她嘟囔著,「……裕子、湯助,可不要到處亂跑啦。……當然還有小佑、也要多穿一點……不要著涼囉。」
他轉回她的方向、對她點了點頭。……落雪初日倒是不用擔心氣溫驟降,只不過琴課的時間改到了傍晚、下課的時候一定已經天黑了。……嗯、小姐的披肩在……
平日裡她都更習慣於著和服示人,不過到了冬日、她倒是會學著西人的樣子搭配上一條貂毛披肩在著物外,毛絨絨的、十分可愛。她平日裡外出穿的下馱也換成了一雙小短靴,就是苦了小學徒、還要蹲下來幫她解鞋帶。他挎上琴包,她戴上手套,雪停得剛好。他挽上她的手,現在是送她去茶屋上琴課的時間了。
距離那次宴席後的談話已經過去了一陣子,她也已經在茶屋的二樓上了幾次課。開始上課的時間正好在茶屋每日閉店後,再加上還有茶屋老闆備好的茶和茶點、也算得上是安靜雅致。同時紅葉似火、很快秋日的最後一點餘韻也跟著葉子們落到了地上,入冬前風平浪靜、一切如常。小學徒扶著大小姐一路來到茶屋門前,坐於二樓的琴師手舉茶杯、自窗櫺縫隙望向二人的目光中說不清其中夾雜了些什麼。……不過她這身和洋折衷的冬裝、倒是搭配得別致。
「……高杉先生。」
她站在用作教室的房間前、向高杉微微行禮。小學徒幫她解去披肩、又蹲下身去為她脫鞋。高杉將目光從會令他感到不快的人身上移走、轉移到了他覺得悅眼的地方,「……沒有趕上落雪吧、槿小姐?」
「……沒有。……謝謝高杉先生關心。」
若放在之前、她八成會在心裡說上一句「什麼落不落雪的、還不都是你定下的課堂時間」。可現在他為她改了上課的地點,她也不好說些什麼,或許她在期待著他能說些什麼。在茶屋上過的幾次琴課毫無異常,就像宴會那夜的混亂從未發生過。……不過、他們之間確實也什麼都沒有……
大小姐落座、琴師為她倒茶,小學徒恭恭敬敬地退出了屋子,一如初次琴課。……可這明明在宴會上對她那樣窮追猛打的小琴師,居然在這半個來月又毫無動靜了。她小口飲茶,雖然上次已經得知了他的年紀……可叫他「小琴師」時、她心裡仍會覺得彆扭。
「……今日氣溫驟降,槿小姐不妨先暖暖手、等緩和起來再開始上課。」
……那「小琴師」呢?小琴師的心思可多著呢。將欲奪之,必固與之,此乃欲擒故縱,不論對敵還是捉兔都是如此。可大小姐畢竟也是嬌生慣養的千金、區區耐住性子對她來說不在話下,更何況還有那麼個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邊的跟屁蟲,所以他也要兩手同時準備著。對他內心想法毫無察覺的她已在他面前伸出了手、對著暖爐讓手指回溫,那雙小手就連握住撥子都勉勉強強、擊弦時卻能拍出不輸於他的力道。……她獨自待在藥屋的房間時也是如此嗎?因腿腳不便哪兒也去不了、從那間小屋裡傳來的琴音卻又洪又亮。
她揉搓雙手、指上關節也因溫暖而再度變得靈活。與他簡單寒暄了幾句後,她拿起琴和琴撥、例行匯報她的練習成果。……說來也是有趣,其他的女學生們都更偏向於學習一些流行歌,三味線用於伴奏、更重要的是演唱。而大小姐剛到他這裡上第二次課時、就將他本來為她挑好的曲子通通否決,……若只是拿來彈小情歌、豈不是浪費了琴上的太棹嗎?
他知道她除了想逼他露出真本事之外、也有幾分真意在其中。……或許也不止、大概真意佔得更多些。於是他笑道:槿小姐出身藥屋、卻想奏出一手萬馬奔騰之音嗎?她臉上沒什麼表情,但她大抵已經默默白了他一眼,他心中有數。
「看來槿小姐在教學生彈琴的同時、也沒有疏於練習。只不過……」
……只不過要是偶爾能奏些無趣的小情歌給我……
他表面上似是在悉心指導。
……也會挺有趣的、是不是?
門口處傳來了幾下敲門聲。……這小學徒倒是兢兢業業、每次接大小姐下課都會提前一點。……只是從前一個時辰的琴課也過得這麼快嗎?好像只是聽她彈了幾首曲子就過去了。闖入教室的小學徒將她接走,接著又要等上那麼一兩天,在相同的地點看著她被小學徒攙扶著進來坐好。這一兩天中除了表演和給別的學生上課外他也沒什麼事做、顯得有些膩歪無聊。小琴師畢竟還年輕氣盛,……只是好玩、只是有趣,只是想看看大小姐會不會露出一副和平時不一樣的表情,他能想出千百個為何日常變得古怪起來的理由、也不願承認自己到底是因為什麼才將格外多的注意力放到了大小姐身上的。大小姐已經離開許久,說不定都已經到了藥屋門口。他終於把手中早就空掉了的茶杯放到了一旁,……對了、那麼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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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你好。今天藥屋的工作不太忙嗎?能不能幫我……把這個轉交給你家小姐?」
準備接下高杉手中信封的佑狐疑不決,「……可以倒是可以……」
「……那就拜託你了、真是感激不盡。」他又押了幾枚銅錢在信封上,「……裡面只是歌譜。上次上課時、我忘記交給你家小姐了。」
「……勞煩高杉先生費心、還親自……送到了藥屋來。」佑把那幾枚銅錢推了回去,「……我會……把它轉交給小姐的。」
小學徒並非是不記仇的,只不過他也沒有和任何人撕破臉的餘地。但他也沒必要強忍著不適留下琴師遞過來的東西、哪怕是真金白銀。一部分的他覺得高杉是厭惡他的、是嫌他礙事的,可另一部分的他又覺得自己只是負責照顧小姐而已、這份工作不管交給誰都是一樣的。這琴師若是因為這就對他處處針對、也是心眼小得如米粒。
夕陽西下,打掃完藥屋本舖的小學徒帶著信封上到了二樓去。……或許我可以不必給,他確是動過這樣的念頭的,……就說是藥屋下午繁忙、不小心就忘……
「……你手裡拿的是什麼呀、小佑?」
正在房門後探頭探腦的大小姐叫住了他。她一邊盯住門縫處、確保兔兒們不要從她腳下溜走,另一邊舉著一顆大梨子、正啃得津津有味。
……小姐、也像一隻大兔子……
「……哎喲、小佑!裕子它……!」
裕子嗖的一下從門縫裡鑽了出去。小學徒眼疾手快、一把按住準備奔走到走廊那一頭的壞小兔,「……沒事的、小姐——」
她看上去著急、嘴裡卻塞得滿滿騰騰,「……嗯、快把裕子……」她又咔嚓咬下一大口,「……抱回屋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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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最終收到了來自高杉的、沾滿了兔兒口水的信。
小學徒收走被她啃完的梨子,上面剩下的一點梨肉進了他的肚子。她打開信封,「……什麼呀、這個高杉,還特意送歌譜過來……」
……都都逸?不是都說過了、我不喜歡這種……
她展開那張抄下歌譜的紙、在心中默唸了起來:
……擦肩時衣袖輕觸,也似化作相思苦。
……氛圍大抵是如此、朦朧月色中。
「……小姐……」在她身旁抱著湯助的佑微微歪過頭,「……要學習帶詞的曲子了嗎?」
「……嗯。算是……」她疊起歌譜,「……不過這是相對簡單的曲子、小佑也可以學喔。」
「可是小姐、唱歌的話,我……」
她用空出的那隻手點了點他的鼻子,「……演唱的部分的話、我也可以和小佑一起唱喔……」
小學徒的學習進度並沒有多快,而他倒是刻苦努力、通過死記硬背也能彈下幾段簡單的旋律了。大小姐對他緩慢的學習速度也不著急,……畢竟只要有進步就是好事、因為小佑是一個忙碌的孩子。送走衣衫上粘了不少兔毛的小學徒,大小姐掏出那張髒兮兮的歌譜擺在了小桌前,……這個小琴師、真是……
她想像到了那短髮小鬍子得意洋洋地抱著琴、坐於茶屋窗邊的畫面。……然而宴會的那夜、他們可不是什麼「擦肩時衣袖輕拂」,就算在朦朧月色中、也必然不會……
她嫌棄地撇撇嘴,從小櫃中取了筆紙出來。她磨了墨汁、又將兩隻圍在她身邊的好奇兔兒抱到角落,現在全無干擾、她揮筆寫道:
……花兒不過是藉口,清酒也僅為媒介。
……一旦醉意湧上頭、皆一時沖動。
特意來送歌譜的小琴師暗示得很隱晦,……槿小姐曾與我在月下「輕觸衣袖」,當日月色朦朧、不知道槿小姐心中有何感受?而她將這一切全都歸於桌上酒,……若不是那日我喝上了頭、一個不注意差點跌倒在走廊,你又怎麼會得到這個有些不合時宜的接觸我的機會呢?
她把筆放到一邊、暗自欣賞起這滴水不漏的回信,……嗯、也沒有寫錯字……
「……湯助……!」
她匆匆忙忙地捉下那隻蹦上了桌子、蹭上了墨汁的調皮小兔,「……真、真是的……!」
九
自詡知識還比較淵博的小琴師舉著歌譜、卻怎麼也琢磨不明白上面的腳印來自於什麼動物。
……貓兒?小狗?可又不太像。所以她大抵是為了無聊解悶、在藥屋中養了某種毛絨絨的小動物……
他大剌剌地躺在僅有他一人的房間中、手舉著那張沾著腳印的歌譜,……皆一時沖動、皆一時沖動。……那麼槿小姐你呢、寫下這封回信的時候心裡又在想什麼?難道也是在房間裡喝悶酒、然後突然一時興起?他忽然想到前幾日被勒令解散的兔市,……養兔的話、倒也符合她的性子……
她字跡工整、筆畫上大概也都用了心,單拎字形來看、卻是十分圓潤,像出自還未完全養成自己風格的村塾少女之手。……看來她不常練字、寫這麼一封回信給他也是花了些心思。不過回信在手、怎麼說似乎都是他占理,畢竟大小姐如果真的毫不關心他、或是根本沒讀出其中含義的話,他現在也只有頭頂的天花板可以拿來分析了。他噌的一下從榻上坐了起來,早就研好的墨還未乾。他在白紙上提筆道:
……柳絲纖細如心緒,解開又繫難自安。
……似是有心亂人意,這一陣春風。
……槿小姐啊槿小姐,你都特意回了一首都都逸給我、上面的內容卻這麼無情。屋外又降下小雪,順著零散的雪片望去、窗櫺後收到了另一份歌譜的槿大小姐正眉頭緊皺,盯著紙上張狂到難以辨認的字跡,……所以這小琴師是想耍無賴、覺得我玩弄他的感情……?
……開什麼玩笑……!
這次的回信字體可沒有那麼圓潤了。大小姐寫得心急、字也潦草了些,又要彰顯對他的不屑、所以她將回信放到了茶屋老闆那裡讓他自己取。他目送她出茶屋、與平時無異的語調掩蓋他心中火急火燎,拿到了她留下的回信的他匆忙走上樓、茶屋老闆問他要不要再續上一壺茶他也立刻答應。……原本打算是想帶回家再看的,不過在茶屋應該也無……
可惜回信上的七七七五韻律仍舊態度強硬:
……錦衣華麗隨風舞,任憑風兒胡亂吹。
……偏偏有這纖細柳,竟不為所動。
……哎喲!你這小琴師、還好意思把自己比作柳枝。真正的柳枝在大風中也巋然不動,我看你還是更像那浮誇的衣衫、有一點微風就會立刻跟著飄走。捧著歌譜的小琴師揚起眉,用手裡的幾張紙擋著嘴邊的笑,他腦中的大小姐正傲然立於風中、一動也不動。他沒有再寫下新的歌譜,而是出門拐去了集市,……不過還得先想想、這次要怎麼把東西送到大小姐那兒去才好……
日夜輪轉、也只有如孩童般傳紙條鬥氣的兩個人會覺得一天比平時更長。大小姐拿來莫名從藥屋伙計那兒得來的包裹、拆開的一瞬間臉都綠了。……槿小姐若覺得我不配做柳枝,那麼……
「……這個……這個小琴師……!」
她狠狠捏著手中輕飄飄的絲綢羽織,……這大冬天的、也虧他能買到夏天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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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小學徒強行送回高杉手裡的羽織上沾滿了兔子毛。
他把那衣裳交到琴師手上,「……小姐說,高杉先生好像搞錯了地址、把這件衣服送到了藥屋。」
見小學徒老實、高杉又繼續追問道:「……槿小姐她還說什麼了?」
「……小姐她……沒再說什麼了。」
小學徒並不知道這件衣服的來由、也不知道為什麼小姐最近那麼熱衷於到處摘抄歌譜,但他心裡有種預感、一切會擾亂小姐心情的事都與這位故作雲淡風輕的琴師有關。本想以小姐口吻告誡琴師不要再做這種事了的話都到了嘴邊,可他實在是憨厚、最後也沒能將這一句說出口。不過他也並沒阻止在那件羽織上蹦來蹦去的裕子和湯助,對新鮮事物好奇也是兔兒的天性、何必要掃了兩隻小兔的興呢……只恨羽織並不像西人的服裝般還有可以放東西的口袋,不然的話、說不定他會塞一把兔兒們的青草味小糞球在其中。
幼稚的傳紙條遊戲就此告一段落。……大小姐如柳枝,那麼高杉也開始琢磨如何把自己化作一陣高傲的柳枝也招架不住的狂風。這話也相當幼稚,不過沒人告訴他、他也意識不到,故作老成的琴師在茶館多看了一眼不太愛講話的藥屋千金、然後就好像著了道。就連遊女間也悄悄傳了開,……那位琴師呀、好像有了心上……
他不否認也不承認,……你們都是我的學生、打探我的私事對你們又有什麼好處?
……反正高杉先生也總是和學生們廝混、那又怎……
……莫非……高杉先生的心上人也是……?
……哎唷、這年紀輕輕的琴師。抱琴看似風雅、實則在藉此行風流呀。
湊在一起的遊女們嘰嘰喳喳笑,這小琴師以收取學費為由在她們每個人的小隔間裡都過了夜,沒想到也會動心外面的姑娘。當然無風不起浪,之前宴席的那一幕也早就在藥屋裡傳了個遍,不光是學徒、藥屋中上至領班下至打雜,如今都暗自分成了兩派:覺得大小姐可算有機會外嫁的、和覺得大小姐心思仍舊在小學徒身上的。在小學徒看不見也聽不著的小角落、藥屋的伙計們偷偷議論起來,……唉!這琴師一表人才,可惜聽說他並非本地人、小姐怕是要準備遠嫁……
擠在一桌的幾個學徒撇撇嘴,……遠嫁可太折騰我們小姐了。況且佑那小子最近可是經常打著學琴的幌子、在小姐的房間裡一待就是一夜……
……可他區區一個小學徒、在小姐房裡過夜了又能怎麼樣?我看要明媒正娶、還是得看那位琴師。
……那琴師可不怎麼老實!之前我出門採購、竟在遊郭附近看到他好幾次……
估計接下來幾個月這幫人都有了津津樂道的話題。大小姐性格挑剔,就算沒有腿疾、估計也不會輕而易舉地對被介紹來的相親對象傾心,這一點更激起了大家對於琴師和小學徒之間到底會花落誰家的好奇心。他們甚至私下裡湊起了賭局,猜對小姐最後傾心對象的那一方、可以拿到幾乎是自己一個月薪水那麼多的獎金。當然也有人會在這個時候走過來澆他們冷水,……小姐自視甚高,我看她也只是想嘗嘗鮮、才不會掉入這名為戀情的陷阱中呢……
……說這些有的沒的、你要不要加入?人要是再多些、獎金可以加到……
……唉、你們這些人呀。那不屬於任何一派的伙計掏出幾枚銅板,……我加、我加……
被議論的焦點只關心練琴彈琴、還有沒事就欺負欺負她的小學徒。而琴師腦袋裡的鬼點子多得是,現在這個情況與他的設想不謀而合。他是從非要參加宴會的那一天就料到了這些嗎?那也不見得。不過他擅長隨機應變,就算是計劃外的狀況好好把握也能化劣為優。於是他鬆開撥子、放下琴身,研起了桌上磨:
……明明無根也無葉,新枝卻被連夜添。
……在此二人蜚語中,花兒開不絕。
……現在我們的流言可是比花兒開得還旺,槿小姐作為當事人之一、可有什麼感想?跟著歌譜一起送過去的還有盒點心,應季的板栗又甜又糯、讓她也不好意思直接將那張本應作為主角的紙丟掉。她抿著嘴裡的點心、看著紙上的字句,……雪都落了幾次了、僅僅謠言又怎麼能開出花兒呢?於是到了茶屋門前的她兩手空空、琴也是照舊由小學徒提著的。是花便會謝,既然結果已經注定好、那麼什麼都不做也不失爲一種好選擇。琴師笑眯眯地待她入座,「……槿小姐可有什麼東西要交給我?」
「……高杉先生若是計較點心錢的話、那大可不必特意叫人送到藥屋來。」
「……槿小姐這又是何意?」他毫不掩飾臉上笑意,「……是點心不好吃嗎?」
偏偏這一點上她是絕不會狡辯的,「……初冬板栗正值甘甜、高杉先生也是費了心。」
「哪裡哪裡。……我也是通過其他女學生的推薦才得知這麼一家好店。」
……其他……女學生……?
……也是喔。看那個樣子、估計他在茶屋表演也拿不到多少錢……
……不過好端端的、給他推薦他自己不需要的東西做什麼?
她清了清嗓子,「……原來如此。平日裡看高杉先生日程安排鬆弛、我竟幾乎忽略了高杉先生還有其他學生一事……」
後半句話她是完全沒必要說的,但已出口了的話煞也煞不住。兔兒已在陷阱入口處徘徊、他倒反爾按兵不動,「……為槿小姐上課的日子中、我確實沒有其他安排,也不怪槿小姐會這樣覺得。……當然槿小姐若是好奇、也可以找時間來觀摩我與另外幾位學生的課程……」
她臉上的怡然自得正在慢慢瓦解中,搞得他一下子也不再想裝什麼沉著穩重了。見她無言、他繼續開口道:「……我也有幾位女學生、似槿小姐一般天資聰慧。比起彈當下流行的歌曲、更喜歡的是……」
「……多謝高杉先生好意。我……」她在心底咬牙,「……我還有自己的學生要教授。恐怕沒有什麼機會來……」
「……是這樣嗎?」
……這、這又是什麼意思……!
「……既然槿小姐也有自己的事要忙、那麼我也不勉強了。不過……」他突然湊近了些,「……看來在槿小姐心中、還是自己的學生更為重要啊。」
「……小……不、佑他勤勤懇懇,現在正值學習新樂曲的關鍵時期。我不……」
「槿小姐上次課上也才學了新曲子吧。……原來當老師比自己的課業更加重要嗎?」
「不、我不是這個……藥屋……藥屋的話、佑他也有很多事情要忙,恐怕沒有額外的時間送我來……」
每多講一句他就貼得更近,在外人面前要裝作腿腳不便的大小姐躲也躲不掉。她抓著衣襬、眼神也不知道飄到了哪裡去,「……還請……還請高杉先生……」
「我沒有要說槿小姐怎樣的意思。……槿小姐若是沒空、我也不會強求。」
「……這、這樣……」
「但是槿小姐為何……」他彎下腰、逼她收回飄走的視線,「……對我們的流言一事、一直顧左右而言他呢?」
「……那些、那些都是無稽之……唔……!」
終於得逞的琴師輕舔嘴角、滿意地看向已經用袖子掩住臉縮成了一團的大小姐,「……那麼槿小姐現在……」
……這……這傢伙……!
「……還說得出『無稽之談』幾個字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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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
她沒有回應、只是仍一個勁兒地盯著小桌上攤開的歌譜出神。
「……小姐?」
「……嗯?嗯。……怎麼啦、小佑?」
「……我是想問問小姐,想不想出去走走、或者是……吃點水果或點心什麼的。」
「……先不用了喔。我不太想出門、點心的話也沒什麼想吃的……」
她懷中的兔兒跑到了一邊兒去。……小姐這幾天總是心神不寧的,小學徒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是不是在琴課上受了那琴師的欺負?那傢伙總是三番五次地想找小姐的茬,是不是……
可憐小學徒一直到離開小姐的房間都沒能想出來個所以然。而在大小姐心裡,被那琴師輕薄是件就算對每日照料她的小學徒都說不出口的丟人事。更何況若是開口與誰說了、估計那些流言蜚語馬上就會變得離譜成倍,萬一傳到爹爹媽媽那裡去、到時候要是再想解決這件事就麻煩了。……要不然乾脆不要再去上琴課了?不行、那樣會太刻意……
顯然大小姐是心底裡是並沒打算決絕地切斷這段關係的。……以藥屋上下對大小姐的了解,就算有一天她突然不想學琴了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又有什麼刻意不刻意的?但她不會不去上琴課的。到了這一步、她有一點兒自己都沒察覺出的期待也說不定。……可是然後呢?然後該怎麼辦呢?住在藥屋二樓的大小姐與在茶屋一樓表演的琴師生出了些超越了師徒的感情,說出來怕是要遭人恥笑……
其實除了大小姐和小學徒以外、別人都不是這麼覺得的。外人面前的高杉瀟灑自如、風流倜儻,與她也是門當戶對,哪像在大小姐眼前的這小鬍子、簡直是個臭流氓。大小姐心裡不服氣,可又沒什麼反擊的餘地,……萬一後天的琴課他繼續得寸進尺怎麼辦?她折起歌譜,……倒是別說、這小琴師的字看久了還別有一番韻味……
窗外又落了薄雪。她拉上通向小院的拉門、抱起正躍躍欲試想要擠到外面去玩耍的裕子,……裕子呀裕子,你說、我又該怎麼做呢……
……我又……
樓下在藥屋院中某個小角落練琴的佑雙手凍得通紅,……小姐呀小姐、我又能為你做點什麼呢?若你不想上琴課了的話、那麼我們就一齊編上一個什麼理由……
負責按弦的左手指尖發麻、撥子握得太久右手無名指的關節內側也硌得紅腫,他有點想打瞌睡,可不把這首曲子練好、又怎麼能讓小姐她開心一點呢?我……
……我又該……
琴師宅邸中的書房亂成了一鍋粥。散落的古本、抄過的歌譜,還有飛濺在各處的墨汁和差點兒要掉到榻上的酒壺。這兩天其他學生的琴課全都被高杉推掉了,那不該發生的事發生過後的後半節琴課上她屢屢錯音、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生氣了。……萬一她不再來上課了怎麼辦?那乾脆再……
桌上白紙灑著寥寥幾行:
……不二山峰積雪深,卻也被春意消融。
……為何偏偏有此心、想暖也無從。
他舉起那紙看了看,……此刻屋外飄雪、這無憑無據的歌又怎麼能送得出手?
夜降無聲、卻也是個多事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