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舜華抄 4-6
四
……給兔兒切水果、加水和草料。……整理兔兒的小窩。還要把小姐房裡的被褥拿去曬一曬……
學徒的工作結束,他正盤算著這個休日中要做的活計,原本有些難以應對的琴課接送融入了他日常工作的節奏、他也漸漸習慣了。他在心裡哼著她最近練習的小曲,要去見她的路上就連裝滿了水的水壺也不顯沉重。……往好處想、起碼在小姐肯認真學琴後,藥屋的氛圍也變得更輕鬆了……
「……小佑、你來啦!」
她看上去心情很好,嘴裡還塞著半塊點心。他點點頭,「……嗯、小姐。我來給兔兒加些水果……」
……茶桌上的點心是哪兒來的?
……通常買點心的任務都是由我來做的。今天小姐怎麼……
他認出了點心盒上的圖案。兩隻毛絨絨的小兔嗅著他的手、估計是在上面聞到了新鮮的梨子氣味。自從她開始上琴課、她也會偶爾在家裡耍耍懶,所以今天才由他單獨去市集挑了給兔兒們的水果。……不過怎麼只是出門挑水果的這麼一會兒、小姐就……
那盒點心可不算便宜、想排完那售賣的隊伍也需要相當的耐心。……是小姐早上囑咐誰去買的嗎?……不對。早上我也出門了、小姐想吃的話直接吩咐我去就好了。那麼……就只可能是有人趁著我不在的這個空檔、把點心送到了藥屋來……
被削掉的梨子掉落在地、兩隻兔兒立刻圍了上去。……這塊好像削得太大了、還是再切一下吧……
……接下來……要給兔兒加一些……
……是……高杉先生送來的嗎?
水從兔兒們的小碗中溢了出去。感受到突然從尾巴上傳來的涼意,小湯助不再專心於眼前的梨子、跑到了一邊兒去。他鋪上新鮮的牧草,……我今天可真是……粗心大意。……高杉先生他……送小姐點心做什麼?哪有老師送學生禮物的道理……
「……小佑?」
「……小姐?」
站在緣側上的她無辜地眨了眨眼,「……是兔兒不喜歡吃今天的水果嗎?你在這裡待了好久……」
「……沒有、小姐。兔兒們很喜歡今天的梨子……」他把弄髒的牧草收入小筐,「……我這就弄好了。」
「好喔。」
「……就是……那個、小姐。」
「怎麼啦?」
「下次要買點心的話……」他回過了頭,「……吩咐我去就好。」
➖
定下點心的時候、高杉倒是沒想那麼多的。……聽聞藥屋家的千金喜食甜膩的點心……真是有夠孩子氣。藥屋的其他學徒告訴他,在大小姐二十二歲的生日宴上,藥屋老闆還特意請了城中有名菓子店的師傅過來、專門以小姐的名字定做了一份獨一無二的槿花點心……
……二十二歲?
他沒忍住挑起了眉,……這性格刁蠻的大小姐、居然比他還大了三歲。雖說他也有其他比他年長的學生、但是那位槿小姐……
……甚至還會因為他不出席宴會鬧脾氣。
女人他見得多了,喜歡鬧彆扭的女人更是佔了這裡面的一多半。當然對有些人來說,「愛鬧彆扭」也不過是她們想拴住男人的一種手段。不過這比他大了足足三歲的槿大小姐,倒是實打實的從未被冒犯過、反倒顯得有點可愛。他多付了一倍的錢、囑託點心店的人專程將他定下的點心送到藥屋的大小姐那裡去。……畢竟親自送過去確實是有些失了禮數,他也沒想太過惹人注目。
……那送禮人的落款是……?
……高杉。他想了想,……具體一些的話、就說這是「為那天缺席的賠禮」吧。
點心被送達藥屋的時間大概會在過午時分,正好是槿大小姐吃了午餐、閒著沒事收禮物的好時間。……估計總是跟在她身邊的那位悶悶的小學徒會為她把點心拿到藥屋的二樓、然後……
他沒再繼續想了、該去為這個時間段的學生上琴課了。……槿大小姐收到點心時臉上的表情會是怎樣的?……以她那個脾氣、說不定會因此更生氣吧?當然生氣的話也不錯……
負責領路的年輕女子為他拉開了屋門。屋內的女子面容姣好,見他過來立刻為他備上了茶、輕聲叫他老師。……說實在的、有時候他還是更喜歡那些只用錢來支付上課費用的學生。屋門關閉、稍微隔絕了遊郭廊上的喧囂。他放下肩上背著的琴,「……那麼、我們開始上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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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那位高杉先生……也給遊郭的藝妓們當三味線老師?」
「……是啊。他年紀不大、為人又風趣,聽說有些藝妓乾脆直接用身子來……」
「……高杉先生他……」佑打好紙包上的最後一個結,「……是那樣的人嗎?」
「……那樣是哪樣?這不過是男人都有的一點小愛好……」
他聽得彆扭、於是把注意力放回了眼前的藥包上去。畢竟這是他自己先挑起來的話頭、聽到這些話再怎麼不舒服也沒處說理去。……總之若是那位高杉先生在小姐面前不檢點、他就把這件事告到老爺那裡去。堂堂藥屋的大小姐可不能……
每當想到這種話題、他就好像完全把自己從裡面隔離了開。……外面的男人都是髒的、是不好的,是對小姐別有用心的,而他……不管是什麼身分、他永遠是向著小姐的。
「……別說這個了。你前幾天夜裡做什麼去了?聽說你在小姐房裡……」
「……小姐酒後不太舒服。……我就守了一夜。」他把包好的藥包放到一邊,「……僅此而已。」
「也虧你能把學徒的工作和照顧小姐兩頭兼顧。」那學徒咂了咂嘴,「……小姐她可喜歡著你呢、是不是?她對你可跟對我們一點都不一樣……」
「……沒有這種事。」他搖了搖頭,「……我該……該去送小姐上琴課了。……我先走了。」
走在路上他惴惴不安。……若是追溯其源頭、那麼差不多從見到了那盒點心那天就開始……。他也趁著她上課的功夫、特意又繞路去了一趟那家菓子店,她曾說過這裡的點心太花哨了、並沒有看起來的那樣好吃。可那天那盒來歷不明的點心她全都吃完了、一小口都沒有分給他。……也許小姐那天只是碰巧很饞點心、或是偶爾吃到不同的口味覺得很新鮮。小姐她做事總是隨著心情、所以說不定……
可那份不安總是在那裡的。那位身為小姐老師的琴師的刻意禮貌、講話時詼諧又自信的態度,甚至還有那間屋子裡的熏香味,對他來說都變得越來越難以忍受了。逐步增加的瑣碎小事也逼得他發瘋,……小姐房裡多出來的琴弦是哪兒來的?上週上課時琴駒的顏色還不是這樣的。還有琴身上的……
……就連她的琴身上也沾染了琴師住處的熏香味道。
……或許應當告訴小姐、高杉先生他其實……
他回想起那天其他學徒告訴他的關於高杉和藝妓們的閒話。……不過這又是作何用意呢?小姐她原本就是討厭那位琴師的。只是琴師的教學風格沒那麼古板、小姐才能堅持下來……
……聽說那位高杉先生、今年才剛滿十九歲,是個不可多得的天才……可惜生在這個只給盲人樂師發配官職的時代、真是……
關於那男人的傳言一句一句地重現在了他耳邊。……雙眼完好之人琴彈得再好、也不會得到如盲人樂師一樣的認可的,那高杉先生他……彈琴又是為了什麼呢?只是出於興趣的話……靠表演和教學生就可以維生嗎?還有那寬敞的宅邸……
越是想不要去在意、在這件事上琢磨來琢磨去的時間就越多。來藥屋取藥的女性客人們嘰嘰喳喳地談論著茶屋演出的琴師又彈奏了哪首小曲,他下巴上的那撮小鬍子也是為他增添了一絲風韻。男性客人們聊著前幾日在花街見到的某位藝妓,那位藝妓她琴技紮實、聽聞也是那位天才琴師門下的高徒……
他聽得煩躁、卻也無處訴說,就連小姐彈出來的曲子也因是那位琴師教給她的而不再動聽,隔三差五的琴課上他還要恭恭敬敬地對那位琴師鞠躬行禮。於是那天餵完兔兒,他終於再也忍不住、在她房間中停駐,「……小姐、我有一件事……」
「怎麼啦?」
「……小姐、我想拜託你……」他覺得自己的腦子肯定是在這個初秋的雨夜裡凍壞了,「……拜託你……做我的老師、教我彈琴。」
她睜大雙眼,臉上從驚詫轉變成了一個大大的、燦爛的笑。她答應得十分爽快、甚至還主動在晚飯時告訴了老爺和夫人,……爹爹、媽媽,我要有第一個在我這裡學三弦琴的學生啦……
一把三弦琴對於小學徒的那點工錢來說實在是不算能隨便負擔得起,藥屋的老爺和夫人雖然表面上同意、但也並沒真的把這件事往心裡去。……畢竟那是他們的女兒、是藥屋一天十個想法的槿大小姐,這老師學生的遊戲能堅持一個月都算稀奇,所以他們自然也沒有提他該用什麼琴來練習的事。而大小姐的態度卻是完全不同,從小跟在自己身邊的小學徒想要學琴、那麼花掉些零花錢為他置辦一把適合初學者的琴也是義不容辭。她與他一同出了門、到了販售和修繕樂器的商鋪,一把三弦琴就要用上一隻貓兒的皮。……棹的木材不能太差、否則會不太好打理,……弦是種消耗品,可她從未聽過便宜的弦是什麼聲音、她也不感興趣。若不是他們二人的穿著一個樸素、一個華麗,旁人見了他們這幅樣子、估計都要以為是大小姐想給自己突然對音律感興趣的弟弟購置一把方便上手的好琴……
「……姐姐、撥子的話,不需要這麼好的……」
「……什麼?」
他自知講了不該講的話、心也懸到了嗓子眼。……她若是在現在鬧起彆扭、可能整件學琴的事都要就這麼煙消雲散了。她搖了搖手上的撥子,「……這個?這個沒有很貴喔。」
她最終還是買了那把撥子。雖然不是最上乘的材質,但也是通體潔白、質地溫潤。至於琴本身,還要等皮師上皮、過後組好再送到藥屋門上。……小姐是不需要為了我做到這個地步的,他嘴上很想這樣說,……可是姐姐這樣疼我、我一定會好好……
她心情很好、也為自己的琴添了些新配件。他拎著大包小包跟在她身後,……在旁人對他們二人關係的誤解中、有些界線好像突然開始模糊不清了。琴店的小學徒圍著他們兩個忙前忙後,又是量他的身高、又是測他手掌的大小。這琴店的小學徒顯然並不知道他們是藥屋的小姐和下人、也不知道他們即將因三弦琴結為師徒,他只知道這一男一女舉止不太親密、不似熱戀中的愛侶,倒是像一對正準備一起去結伴學琴的姐弟……
……若……真是如此的話,或許也……
等琴上好皮需要整七天。還有七天就要成為小老師的她、顯然對自己的第一次課程相當用心,閒下來的時間裡她都貓在房間、硬是用一根毛筆寫出了一小本初心者手冊。第一節課要從認識自己的琴開始,每一個部分都有它自己的名字。組裝、綁弦、調音,並且要時不時保養琴皮、不然可能會開裂……
就連她上琴課的態度好像也端正了許多。她從一個喜愛遲到、總是頂嘴的「問題小姐」,變爲了會早幾分鐘到教室、並且時常針對課上內容提問的積極學生。高杉覺得有趣,……這吹到大小姐頭上的又是什麼風、竟然能就這麼點著她的熱情?
「……我呀、過幾天的這個時候,就要做別人的老師啦……」
講這話時她坐得端正、下巴也微微揚起,缺了點老師的端莊、倒是混進去了太多小孩子一般的驕傲與調皮。高杉沒忍住笑、拿起了一旁的茶杯作遮擋,「……不知是誰有幸成為我們槿老師的第一位學生?」
「是小……」她清了清嗓子,「……就是那位負責接送我上琴課的藥屋學徒。」
「……哦?」他聽上去倒並不驚訝,「藥屋平日事務繁重,這位學徒怎麼突然對彈琴感興趣了?」
「……正是因為平日繁忙、生活裡才更要多些興趣愛好。」
「……槿小姐也是貼心。」他將已經空了的茶杯放到一旁,「……不但容許自己的下人練琴、甚至還要親自來教。」
「……佑他還不滿七歲時就住進藥屋、做了學徒。……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也是念了這份兒時玩伴的情誼……」
「……沒想到槿小姐和這位學徒竟有這麼深的淵源。……能從六七歲開始堅持照顧槿小姐直至今日、想必令尊令堂也是對他相當放心。」
「……佑他勤勞肯幹、態度積極,爹爹媽媽留他這麼久、自有他們的考量。」
她說得含蓄,……藥屋的事你這外人在這關心什麼勁?大概還有一炷香的時間、那位很快就要成為她第一名學生的小學徒就該到門口等著接她下課了。換作他人或許會對大小姐的這份委婉見好就收,可高杉偏偏不:「……那麼令尊令堂……是如何看待他要在槿小姐這裡學琴一事的?」
「……學琴一事並不會耽誤多少功夫。……不過高杉先生竟對此事如此上心……」她眉目低垂,「……是因為不放心我做別人的老師嗎?」
「……槿小姐這又是何意?」他現在笑得倒是發自內心,「……我的學生即將成為別人的老師、我這位做老師的開心還來不及。」
「……高杉先生教學風格獨特……我定會將從高杉先生這裡所學、對學生傾囊相授。」
她說得有板有眼、似是對要教授小學徒一事胸有成竹。高杉臉上笑意未褪,「那麼我也祝槿小姐的琴課可以順順利利。……當然若是往後有任何教學上的問題、我也會全力為槿小姐答疑解惑。」
「……多謝高杉先生。」
「……對了、還有……」他轉過身去、從放置三弦琴配件的抽屜裡取了幾枚小紙包放入小盒,「……有勞槿小姐將這份琴弦轉贈給那位學徒,也算是來自我這位他『老師』的老師的一點心意。」
她認得那小紙包的樣式,與她平時所用的琴弦紙包一樣、和他偶爾會送給她的琴弦紙包也相同。那是用最上等的春蠶絲製成的琴弦,質地柔軟、彈奏時發出的聲音也是溫暖柔和。……不過只是教最基礎的知識而已、又會有什麼問題呢?這節琴課上他對她的最後一番話她顯然是沒怎麼往心裡去的。漫長的幾天終於過去,看著連對如何拿好自己的第一把琴都有些無措的小學徒,她強壓興奮,語氣平和、正襟危坐,「……那麼、接下來我們就從如何調弦開始……」
五
天上落了淅淅瀝瀝的雨。
被小學徒攙扶進琴課教室的大小姐、和服下襬也濺上了些雨水,再加上她眉眼間似是愁容滿面、說她今日有些灰溜溜的也不為過。高杉為她備了熱茶、屋內小爐上炭火也燒得正旺,……畢竟小姐若是染了風寒、過幾日可就要翹他的課了。小學徒忙前忙後、拆下琴包的動作一眼看過去也是十分緊張,……還好還好。……若是這雨水透過琴布濕了小姐的琴、那可就糟糕了……
「……今日槿小姐願意冒雨前來,也是專心學業、精神可嘉。」
她微微點了點頭,小口飲下杯中熱茶。終於將小姐課前所需都打點好的小學徒向二人彎腰行禮、隨後退出了教室。
「……不過、我也曾說過我可以上門教學。下次若再度遇上這般陰鬱天氣、槿小姐只需在藥屋待我過去便是。」
其實之前也有過幾次課前恰逢天上落雨,只不過她都會以身體不適之類的理由搪塞過去、改時上課。高杉倒也不覺得麻煩,畢竟是這樣一位大小姐、肯在晴天來上課已經給足了他面子。……況且如若稍加想像大小姐在這陰雨天中貓在被子裡鬧脾氣、不願來上課的樣子,也算得上是惹人憐愛。而今天她真的冒著大雨來上課、倒是惹得他十分好奇,……雖然原因嘛、他大概能猜到個七八成……
「……高杉先生費心了。其實今日、我是有一些……」她稍作停頓,「……教學上的……問題,想要請教……」
傲氣的小老師遭受了打擊、變回了冒著大雨也要出門把原因弄清楚的固執學生。他放下手中物件、身體微微前傾,「……槿小姐有什麼疑問、直接開口問我便是。……不過能讓槿小姐冒雨也要前來,是不是前幾日的初次教學……」
她看上去心情更加糟糕了。
「……不太順利?」
她默默點了點頭、可也並無要補充什麼細節的意思。……良師應當在學生不知如何開口的時刻主動引導,於是他繼續說了下去:「……讓我猜猜、是不是學生實際的反應和想象中不太一樣?」
「……差不多……是這樣。我本以為我準備的課程內容已經足夠詳細、但是……」
「……但他還是覺得太過繁雜、摸不著頭腦?」
她低著頭、只是盯著前方榻上的那一小塊,「……嗯。」
擁有彈琴的技巧並不意味著能教明白真正的初學者,這是包括高杉自己在內也走過的一段彎路。什麼聽音、記位,將每個音色與勘所的位置聯繫起來、再由此演奏出旋律,如果一口氣將這些全都拋給剛接觸三弦琴的人、簡直說是在勸退他們也不為過。估計是大小姐愛徒心切、才前幾節課就試圖把這些講得面面俱到,結果倒是起了反作用,打擊了學生學習的興致、也挫傷了她的自信。再加上大小姐對音律也是頗有天份,她自小耳濡目染,在學琴前大概就已經能將一些曲子的旋律牢記於心。……讓這樣的人來做老師、其實反而是最困難的。有些她一目了然或是早就爛熟於胸的知識,對初學者來說、才是最難理解到的。他也是經過了不斷摸索和實踐才慢慢釐清了其中緣由,心態也從純粹的「演奏者」轉換為了「教三弦琴的老師」。只不過這一大段話要是直接說出口、眼前這委屈巴巴的大小姐也定是聽不進去。她杯中空空、已經喝光了用於暖身的茶,他換上一幅關心學生的好老師的溫柔姿態:「……那麼在我解答之前、我也有問題要問槿小姐。」
「……請講。」
「……槿小姐是否還記得最初接觸三弦琴時、是用怎樣的方式來練習的呢?」
「……嗯……」
……最初對……三弦琴感興趣的時候?
……好像是……因為有某首很喜歡的曲子,於是試著彈奏了那段……
……啊!所以……是這個意思嗎……?
他從未親口告訴過她、她其實是他這些學生中悟性最高的那一個。……也許是因為他們兩個本身思考方式就如此相像、甚至家境也是門當戶……
他掐斷腦中離奇的念頭,琴課接下來的內容也與平時無異,不過她眼中閃過的光他是看見了的。他對她這節課上微妙的心不在焉也十分寬容,……畢竟剛思考出了新的教學方法、做學生一事對她的吸引力相比之下自然是不剩多少了。那位學徒也是好運氣、有這麼一位溺愛他的小姐……
他目送她被小學徒攙出了教室的大門。那小學徒扶她的腰、挽她的手,都是因為大小姐腿腳不便,……只是這樣嗎?
他輕哼一聲、抱起了放在一旁的三味線。
➖
「……所以……」
佑瞥向眼前的三弦琴、整個人看上去惴惴不安,「……小姐、我們今天……」
對於沒多久前的一時沖動、後悔恐怕在他心裡多少還是有一些的。……或許也是因為他太過自以為是,只是見小姐彈琴那樣輕鬆自如、就妄想自己也能立刻彈出點什麼東西來。而記下音節豈是如同記下那些藥材的名稱一樣輕鬆的?藥屋為他們教學時、提供的材料上記錄著藥材的畫像,只要是依據畫像抓住特徵、再記住名稱也不算什麼難事。可音節看不見抓不著,若是在一首完整的曲子中還姑且算得上是容易辨認,如果只是單拎出一個,高一點低一點他又能聽出什麼分別?……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因他實在是對音律一竅不通、每節琴課的隨堂練習都要折騰上許久,直接導致了他們姐妹遊戲的時間銳減。另外每次琴課之後,她也總是皺緊眉頭、噘起嘴巴,顯然那些進行遊戲的興致也被他的愚鈍給磨沒了。才幾次課下來,他就已經覺得心力憔悴、甚至見到琴就開始頭疼腦熱了。
她清了清嗓子、坐得也端正:「今天我們……要採取一些不一樣的教學方法。」
他覺得腳腕好像有些發麻。……小姐、今天又要嘗試些什麼呢……
「……小佑,……你來說說看、你最喜歡的曲子是什麼?」
……我最喜歡的……曲子?
……小姐彈過的我都喜歡。不、不應該這樣回答……
見他冥思苦想許久,她繼續開口道:「……是不記得名字嗎?沒關係、唱給我聽也可以喔。」
「我……」
他不善歌,在她面前開口實在是格外羞人。……快點、隨便說一首什麼曲子的名字出來……!
「……小佑……」她腰板不再挺直、而是有點擔憂地向他微微前傾,「……沒有喜歡的曲子嗎……?」
「……不、不是的!我、我……」
他臉漲得通紅,「……我……唱得不好。要是小姐沒聽出來是什麼曲子、請也別……別太嫌棄……」
她搖搖頭,「……沒關係的。唱給我聽吧。」
「那、我……」
……春呀、春呀,真歡喜。
……兩人相伴賞花酒、庭中櫻上朦朧月。
……偏被雨與風打擾,綻放又凋謝……
……是、是我唱得不對嗎?
他放在膝上的雙手攥成了拳、手心裡也被汗浸透。她皺起來的眉頭舒展了些、隨著他輕聲哼唱了起來:
……夏呀、夏呀,真歡喜。
……兩人同著鳴海衣、手搖團扇夜納涼。
……雲為妒情將月隱,螢火身燃盡……
「……這首叫做『四季歌』喔、小佑。接下來就根據這首歌、我們來……」
……其實也沒有那樣難、是不是?
她與他一同抱著各自的琴,隨著剛剛唱起的旋律左手在琴棹上探索。空弦的音最低、堪所的位置越是靠近自己這一側音就越高,也會有按住某根弦的特定位置時會和另一根弦的空弦音色相重疊的這種情況。……小佑、你閉上眼仔細聽喔,當按到正確的位置時、琴弦的震動……
……是不一樣的……
他閉起雙眼、她好像在擺弄他的手指,……你聽,這裡、這裡……你的琴好像比我的稍微大了一點點,不過只要找到能讓它發出最絲滑的音色的位置……
她扶住他的左臂,……要自然放鬆,然後憑著感覺判斷大概的音高位置。……你記不得該找哪一個音啦?那我來唱給你……
他太緊張了、實在是忍不住想去偷瞄她,毫無察覺的她貼在他身前,正一邊雙手捧著他的胳膊、一邊輕聲哼唱。……你聽、小佑,這個音相比較於上一個音要低,所以這個地方我們只需要……
……空、空弦……?
……秋呀、秋呀,真歡喜。
……兩人共對賞月窗,菊花間隙語紛紛。
……心上之人意難明,楓葉將……
「……我心也、染紅……」
「……對喔!就是這樣……」
她笑起來、伸手撩起了剛才指導他時不慎散落下來的長髮,跪坐著的兩人膝間僅能容納下一指。窗外還不是賞楓的季節,而此刻的槿花……
她仍在興高采烈地圍著他問這問那,……手指痛不痛、小佑?你按弦按得很用力、握撥子的那隻手好像出了很多汗呢。……不過都沒關係喔!只要跟著自己熟悉的旋律、哪怕只能確定一個音也可以慢慢繼續找到……
……冬呀、冬呀,真歡……
……姐姐、我好像……不,小姐,我……
……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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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脾氣古怪,你看、都沒有同齡孩子和她一起……
剛過了九歲生日的她獨自一人蹲在院中、好像正聚精會神地收集著地上的什麼東西。
……哎喲!小姐在採地上的花呢。……要是讓老爺或是夫人見了、我們肯定又要……
一朵、兩朵,她揪下那些紅色小花、把它們全都塞進了手心。在角落裡竊竊私語的學徒們話音戛然而止,他們一同望向身後那個身材最矮小、人也最傻氣的新學徒,抓著他的手腕、把他給推了出去。
「……唔……!」
藥屋年紀最小的小學徒踉踉蹌蹌、差點摔倒在地上。他望了望還在摘花的小姐、又回頭望了望那些所謂的前輩。前輩們對他擺擺手,「……快去、快去!告訴小姐不要再亂採花了……」
就算再不情願、前輩們吩咐的工作不去做也是不行的。他扭扭捏捏地上前,「……小姐……」
她不理睬、地上的小紅花仍在一朵一朵地減少。
「……小姐……?」
她採得認真、他也看得專注,就連原本要說的句子也被他拋到了腦後,「……小姐一直在採花。……是要用來做什麼呢?」
啪唧一聲、紅花的花莖在她手中斷裂。她不再繼續採花,而是捏著一把小花頭也不回地進了屋子。……是因為我多嘴亂問……小姐生氣了嗎?他怯生生地呆立在原地,回到前輩們那裡去也不是、跟小姐進屋也不是……
好在沒多久後、她的身影就又出現在了小院前。她拿著小碗,裡面除了紅色的花瓣外、還有一根小藥杵。她沒有看向他,而是徑直走到緣側處坐了下來。她一手捧著小碗、一手舉著藥杵,藥杵與小碗的碗底摩擦,沙沙、沙沙……
漂亮的花朵被搗成了泥。……小姐只是想模仿搗藥的樣子嗎?他看到那小碗中還有些未被磨碎的白色結晶。不知她是沒注意、還是沒有往心裡去,她停下了搗花的手、從不知道哪裡掏出了一把碎布條。好像是終於再也無法繼續假裝眼前沒人盯著自己,她突然抬起頭、對他皺起了眉,「……你怎麼還站在這裡?」
他支支吾吾、說不出話。她沒有繼續追問,而是在大拇指和食指前墊上布條、夾起了一小團花泥。她慢慢地挪動起夾著布條和花泥的右手,將這一團花泥放在了左手的小拇指上。顯然她是想要把這團花泥用布條固定在手指上,只不過她固定布條的方式實在是有些笨拙、看上去只要改變一下手的位置就會散開。……這是在做什麼呢?他呆呆地看着她的手,……布條要掉下來了……
無名指上的布條才剛剛纏好、小拇指上的布條就散了開。她舉起左手、鼓起臉頰,儘管有布條相隔,他還是注意到了她的右手食指指尖已經變成了和花瓣相同的顏色。她將小指上的布條重新包好、不過無名指上的布條又要……
「……小、小姐!我來幫……」
她沒有如他想象中那樣兇巴巴地瞪他,只是舉起了左手任他擺弄、期間也沒有亂動。……小姐、並不像前輩們說的那樣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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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佑……?」
是不由自主地、是情不自禁地,她指甲上鳳仙花的顏色還沒有褪去、只不過從她九歲那年開始往後的搗花工作都是由他來完成的。……可是我們還在上課呢、怎麼能就這樣……!她卻只是閉上了眼、心聲與動作或許從來都沒一致過。……會在學琴的時候無法控制地吻上自己的姐姐,是因為我一定是一個如此深愛姐姐的……妹妹、對不對?他想到她也曾笑著為他染指甲、只不過她包的布條總是鬆鬆垮垮。似是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得慌亂,不知是她的衣袖還是淡紅的指尖、勾住了三弦琴的第二弦,琴弦震動撩得人心也發亂。
「……姐姐、對不……」
一聲悶響、撥子也掉到榻上,隔在二人中間的琴是最後的屏障。可她吻得用力、彷彿連他呼吸也不許,情急之下他也只能繼續撥響弦上音。沒有高低錯落、不分輕重緩急,胡亂排列的音節倒也在這夜裡顯得似有餘韻,他不希望這仍是遊戲可他也慶幸。盯著他的那雙相同顏色的眼裡含著笑,「……怎麼啦、小佑。才剛學有所成了一點點、就在動歪腦筋啦……」
即使是在這種時刻對愛琴也要輕拿輕放,兩把琴並肩而立如同二人一樣形影不離。他查看門窗、她抿嘴偷笑,四下無人的夜中是兔兒們也無從參與的姐妹遊樂場,褪去衣衫的聰穎妹妹知道該如何擺出姐姐喜愛的模樣。
「……小佑……」她食指指尖輕點他的唇,「……這些日子裡、我想到了些好點子喔……」
她從她的小抽屜裡摸出一根他沒見到過的張形,……身為姐姐、怎麼可以私藏玩具?他忍不住想偷偷責怪她幾句。……也許今天可以藉此做個稍微有些調皮的妹妹、是不是?他也微微皺起眉、作勢要去拿她手中的張形,「……姐姐這幾日都不同我一起遊戲、原來是因為……」
「……怎麼、活生生的小佑,還會為了這麼一根冷冰冰的東西不高興呀……」
她將張形先放到了一邊,轉頭拿起了榻上還未來得及收起的撥子、用手摩挲著那無弦可掃的尖角,……用這個、慢慢滑下去的話……
身前鈍痛由上而下,可惜他不是樂器也不應當在這個時候開口說話。她下拍、上勾,或者乾脆順著他腹上的肌肉輪廓亂滑,撥子的尖角扎進皮膚足夠疼痛但卻不至於割傷他。最後一塊阻擋他身上不雅部位的布料被逐漸頂起,……那麼當學會了基本的撥弦方法後,接下來該做什麼了、小佑?對了、那就是……
他的小老師在心中自問自答。她伸出空著的左手、在他胸前隨著某種節奏按下,「……小佑、之後就會學到這個喔。這是一種用手指來擊弦的技法……」
「……唔……!……姐、姐姐……」
受到刺激的胸前凸起挺立,然而除了放大了那股酥麻以外無任何意義。腹上的痛也緩解不了、撥子尖角在他身前留下了一堆胡亂的紅印。撥子拍打琴身時琴也不會發痛,可為何練習只要稍多一些、指尖就會發紅發麻?這太不公平了、所以他推開撥子鑽到了她的懷裡去。他舔她、蹭她,想她、念她,兔兒們總是擠成一團取暖,你說、他就不可以這樣做嗎?
她笑著用食指點了點他的鼻尖、又揉了揉他的頭髮,「……怎麼啦?突然變得這樣黏人……」
「……姐姐……」他嗅著她頸邊的香甜,「……想、想要……那個……」
她笑得更燦爛了。……總是黏著自己的妹妹雖算不上聰穎、卻誠實得可愛。她轉過身去、在他唇角留下一抹淡紅,……嗯,拿了張形、再找些布條……
一切來得倉促,……或者說是自她開始上琴課後、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他貼身衣袋裡的通和散也總是來不及等他慢慢嚼。……哎喲,真是粗心、真是粗心……。她聽上去卻並無責怪之意。她拎起衣襬、分開雙腿,同時不忘用另一隻衣袖遮住下半張臉上的笑意,「……真是沒辦法。看來今天的話、只能讓小佑來用我的啦……」
她腿間的入口正隨著她的呼吸微微張合。……可以嗎、姐姐?這實在……
她瞇起了眼。他盯著手指上沾滿的她亮晶晶的體液,……果然、姐姐她也很……
這樣直接用手指將潤滑塗抹在他自己的洞口處顯然十分不妥。……唉,男女有別、男女有別……。彆扭的小男孩選擇偽裝成她的妹妹、卻仍忍不住在那些無法被抹去的特徵中哀聲嘆氣。她見他舉著手猶豫不決,「……在旁邊、可以直接塗在它上面……」
兩根張形被她用布條綁在了一塊兒。……我的好姐姐、一天到底是從哪兒想出來這麼多新奇的主意的?他用食指和中指指尖沾取她入口處的愛液,……然後只要、將它塗抹在那根他專用的張形上……
她腿間濕潤,等反應過來時他的指節已經滑進去了一點點。他懊惱自己本性中的下流、卻也在許久未釋放過的壓抑中擠出了一絲理直氣壯。她輕輕扭腰、似是希望眼前這總是克制不住自己的妹妹能知曉收斂,可他偏要故作調皮惹她在他身上大肆發洩。兩根手指已經完全沒入,她皺起眉,「……再不趕快塗完的話、那些已經塗了上去的就要乾掉啦……」
他抽出手指、她哼聲輕微,幾乎要順著手指流下去的愛液是寵溺他的姐姐賞賜給他的珍貴潤滑。他挪動位置、又貼她近了些,……從這裡的話、差不多可以……
在姐姐面前大敞雙腿確是有些失了禮數。她仍用袖掩面、眼神卻也幾番落於他腿間。……哎喲、哎喲,平日裡老實話少的小佑、其實是個如此……
她也挽留不住矜持,……再稍微向前一些、然後對準……
「……嗯……」
「……唔……」
一姐一妹向著彼此、擺出最不知羞恥的姿勢,被纏成了雙人用具的兩根張形將他們的身體相連。只要一方的身體稍有動作、另一方就會立刻自體內察覺。就算誰想不懷好意地向前推進、這根象徵公平的玩具也會在推進的同時深入自己的裡面。如同一對真正的血緣相連的姐妹,無論是誰都無法全身而退……
可這對小姐妹就算在不願服輸的心上也是一模一樣。她忍耐小腹快樂、持續跟著某種節奏前推,那畫面僅僅是入眼也會惹得他更加心神不寧。他乾脆別過頭去、腰上前頂的動作卻未停,……這樣做的話、姐姐她也會……。真是個體恤姐姐的天真妹妹。他小腹上自分身滴下的透明體液匯成了一小片,暴露在空氣中還有一絲涼。對面的她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她能寫出悠揚旋律的腦袋也同樣能擠出無窮無盡的壞主意。她雙手在身後反撐身體、努力抬起的腳上足袋還未脫去,明明已經暴露出了腿上的紅斑、卻又偏偏擋住了這不疼不癢的一處。
「……不、不……行……!……姐姐……!」
最後兩個字幾乎都帶上了哭腔。隔著足袋,她一隻腳揉搓他的分身、另一隻腳就連與他分身相連的那兩團也不放過。……這日日扮演腿腳不便的大小姐、無論是雙腿還是腳趾都靈活得很。體液濡濕足袋,並不會嫌棄他髒的姐姐也是充滿慈愛。他抖得更厲害了,「……姐、姐姐……嗚、……這、這樣真的會……!」
像是被按至邊緣、並無枷鎖可他也無意逃脫,放過自己任由它噴湧就可以解脫、只是這種快樂誰不想貪心地多享受一會兒呢?身體無法接納的部分化作眼淚、臉上兩行在他紅透了的臉上也不顯溫熱。……被那毫不關心他的母親早早送到藥屋來真是太好了。若是沒有姐姐、我該如何……!
他使上了最後的一點力氣、將雙頭的張形向前一頂,同時溢出的悶哼是姐妹二人異體同心的證明。雙腳懸空的她沒辦法做出同樣的反擊,只得加快了腳上的動作、對這雙足袋會怎樣全然沒有考慮。他的腰控制不住地向前頂,在最後一點理智也消失殆盡前、他用右手死死按住了自己的嘴。
「……唔、嗯……嗚……嗚……!」
糟糕的白色體液估計已經連她足袋裡的腳掌也一併弄濕了。終於所有快樂噴發而出,他呆滯地盯了一會腿間的一片狼藉,接著緩緩地、慢慢地躺了下去,那已經不太能好好運作的腦袋裡突然響起了沒多久前的琴音。髒兮兮的雙腳無從落地,她大腿發酸、也不再執著於還要把他欺負得更可憐、更委屈。她用食指和大拇指捏著足袋的上緣、小心地將它脫去,又分別從自己和他腿間拿出了已經被兩人身體捂得溫熱的濕潤張形。她挪到他旁邊、跟著他一起躺平,也不忘用額頭蹭他的肩,「……小佑……」
他想摟住她,用這具沾滿污穢的身體抱緊她,他也想吻她,就像戀人那樣回應她無意中展露出的對他的親暱。耍懶的大小姐不願親自做打掃,她牽住他靠她那一側的手、將它夾在兩手的掌心中揉捏,「……小佑、真叫人嫉妒呢。」
「……怎……我怎麼了嗎……?……姐姐……」
「……小佑的手大大的、拿撥子可是比我輕鬆了很多呢……」
他的眼皮實在太重、喉嚨也發乾,若是現在就這樣翻身到她的那一側、腰腹上的體液肯定會滴落弄髒她房間的榻。於是他只是轉過了頭,在她的額頭上用嘴唇如蜻蜓般點了點。也許今夜他會做一個夢,夢裡沒有老爺夫人、沒有這間藥屋也沒有那位小鬍子琴師,只有他們兩個。她抱著琴、教他唱起簡單的情歌,他聽得認真、就連未知的明日也不再令他心焦。因為在那平靜的夢中,每日醒來第一個映入眼簾的、都是她熟睡的側臉。
六
趁著休息的空檔、學徒們湊在了藥屋本舖後的小茶水間,在此處說點什麼閒話倒不至於需要竊竊私語,不過……對於對他們十分熟悉的當事人、多少還是要稍微迴避一些。……雖然直接直接開口去問也不是什麼難事,不過佑那小子……
昨夜直到熄燈也不見他人影,起夜的對床學徒也稱他的床在半夜三更仍然空著。早上更是不用說,佑那傢伙自稱要照顧小姐養的兔兒、每日都早早起床、本來就連個人影也看不見……
學徒們面面相覷、對於夜不歸宿的小學徒去了哪裡也都猜到了八九成,……畢竟那位大小姐對他的態度從來就和對他們這些其他學徒的態度不一樣、大家對此都看在眼裡。……只不過還真是膽子大,就敢這樣明晃晃的……不過說起來,上次宴席過後、他也是宣稱守了小姐一夜……
幾位學徒隔著茶杯、湊在一塊兒擠眉弄眼。……唉、畢竟大小姐到了這個年紀、還因為腿疾嫁不出去,也不好對人家指指點點……小姐倒是生得白淨漂亮、佑這小子也是好福氣……。當然這件事還是不太能多嘴去提,畢竟要是讓別人知道了小姐和一個下人……老爺估計會遷怒到他們這些別的學徒頭上。不想惹火上身的學徒們一哄而散,……該回去做事了。
被議論的中心此刻還孤零零地獨自守著藥屋的櫃台。他眼皮重得驚人、大腿根也酸得站一會兒就發麻,可偏偏其他學徒在這個時間點都有自己的活計要忙。他放下算盤、揉著額頭,好像又回到了她抱著兔兒、輕咬他耳垂的早上……
……昨夜真的是累到不行、就連回到學徒宿舍的力氣也沒了嗎?也不見得。只是她耍起了脾氣、不願讓他離開,氣鼓鼓的她甚至還打開拉門、把院中早就熟睡的兔兒也攪和了起來。兩隻被驚醒的兔兒在屋子裡面到處跑跳,搞得他也沒有辦法,只能……
早就與他們十分親暱的兔兒其實一下就可以抓得住。他們一人抱著一隻兔兒,披著同一條毯子、身上僅著襦袢,然後……似乎就連兔兒們也對這一幕習以為常了。……估計其他的那些學徒又要動歪腦筋、找時間盤問他了。……可都無所謂。因為早上的時候、小姐她……
她的被褥那麼香、那麼軟,讓他整個人都陷了進去。……哎喲、小佑,怎麼鑽進了姐姐的被子裡、臉上的表情都不一樣啦?她掩著臉咯咯笑。清晨的第一束光打在她背上,她的長髮亂糟糟、屋外的鳥兒喳喳叫。
……還早、還早呢……
她慢慢爬到了他身上。他為她拉上被子、畢竟清晨的空氣中還有一點冷……
從茶水間出來的學徒們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或許他心底裡有那麼一小部分、是故意想要別的學徒發現他沒有回去的。倒不是說想要昭告天下,只是小姐對他如此偏愛、還帶著點孩子氣的他多少也想對別人展現一下。至於會不會惹來麻煩……若是未來真的發生了什麼,一口咬死拒不承認也沒人能拿他怎麼樣。因為小姐是偏愛著他的、所以他一點都不害怕。……況且會喜歡上小姐、根本是人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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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屋家的千金個性率真、又彈得一手好琴。……再加上你大概也能聽得出、我並非本地人,想對自己的學生多加了解也是人之常情。」
仍舊是那間茶屋,只不過此刻的短髮琴師不在台上表演、而是在台下桌旁悠閒飲茶。與琴師相對而坐的男人面露難色,「……高杉先生對我家小姐關愛有加、這點我們藥屋上下全都看在眼裡。只是……」男人食指輕叩桌面,「……這些藥屋內的事務、我也無權開口啊。」
似是早就料到男人會如此回答,高杉一手拿起茶杯,另一手摸出一枚紙包放上桌面、推到了男人面前,「……這點請你放心。我也只是想問幾個問題,而且……」
男人捏開紙包看了看,裡面的幾張紙鈔倒是能供他眼也不眨地買下幾瓶大瓶的麥酒。
「……而且、並不是關於你們家小姐的。而是關於……」
男人飛快地收起了那枚紙包。
「……關於總是跟在小姐身邊的那位小學徒的。」
男人似乎鬆了一口氣,「……高杉先生儘管問便是。」
「我也只是出於好奇。……之前槿小姐到我這裡上課時、我見那位學徒對照顧小姐一事已經是得心應手。……看來他這份服侍小姐的事務已經做了一陣子了?」
「高杉先生說得沒錯。……佑那孩子七歲就被送來做學徒,自那之後沒過幾年、就開始負責照顧小姐了。」
……讓小孩子照顧小姐?這藥屋老闆還真是不拘小節。
「……能在兼顧學徒工作的同時照顧好小姐、他也是夠精明能幹。」
男人點了點頭,「他確是同批學徒中最勤快的那一個。」
「不過、照顧小姐這種工作……為何只叫一位學徒來做?藥屋生意興旺、請位專職照顧小姐的女眷應該也不算什麼難事。」
「……高杉先生是小姐的老師,自然也應該知道……小姐的狀況吧?……小姐因為身體原因、一直都不喜歡被旁人接近,而佑與她年紀相仿、兩人兒時也算是在一起長大……」
……這倒是和小姐本人說的一模一樣。
「……當時老爺問他願不願意接下照顧小姐的活計,小姐並無異議、他答應得也十分爽快。……就這樣順理成章。」
「……原來如此。為了照顧女兒、藥屋老闆也是費了心。……但是那位學徒的家人呢?他們在他這麼小的年紀就將他送來當學徒、對他這份額外的工作……不會心生不滿嗎?」
「他的家人……」男人嘆了口氣、同時也壓低了聲音,「……聽聞佑他實際上……是由遊郭的某位遊女所生。所以在他被送到藥屋之後、我們也沒聽到過任何關於他家裡人的消息。……說來也是可憐、所以藥屋上下對他也多了些額外的照顧。」
……額外照顧還要人家去做服侍小姐這種沒人能幹的髒活累活,這無依無靠的小學徒、平日裡估計也沒少挨那些家裡有藥商生意的學徒欺負。
「……他也是身世坎坷。能有藥屋這樣的去處、對他來說也是件美事。」高杉為男人續上茶,「況且聽聞沒多久前、他還開始跟槿小姐學習三弦琴……」
「……這件事也是老爺夫人默許了的。而且聽說、小姐她……」似乎是自知有點話多,男人突然十分刻意地清了清嗓子、沒再繼續說下去了。
「茶錢算在我頭上。」
「……聽說佑用來練習的三弦琴、還是由小姐她……親自帶他挑選的。」
高杉笑起來,「槿小姐還是第一次做老師、就已經這樣面面俱到了。」他拍出幾枚銀幣在桌上,「……那麼今天就到這裡、謝謝你特意過來茶屋和我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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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小佑,這個……」
她摸出幾枚被和三弦琴包在一起的小紙包、它們已經在琴布的小口袋裡躺了一陣子了,「……這個、是高杉先生送你的喔。」
「……送給……」他接過紙包,「……我?」
他捏了捏小紙包、能摸到裡面有幾個圓圈形狀的東西,其中裝的大概是琴弦。趁著午休的功夫、他以想練琴為藉口貓進了她的房間。她倒是也不介意,一邊揉著兔兒的耳朵、一邊叫兔兒和他都多吃一些。……她嘴上說的是不介意,其實看起來也是開心得很。幾日前她剛興高采烈地在自己的老師面前炫耀了一番,她一開心、對他也親暱了許多。她把兔兒抱到它們專用的小毯子上,「是喔。高杉先生說、這是他對學生的學生的一點心意……」
……小姐她……對高杉先生、之前也是用這樣的敬稱嗎?
「每枚紙包裡應該有好幾根弦。以小佑目前的練習量來看的話、應該能用得上一陣子喔。」
「……謝……謝謝小姐。」他捏緊手中的紙包,「……也謝謝高杉先生。」
這還是他第一次收到除了她以外的誰送來的禮物。他支支吾吾、不知道如果開口拜託小姐轉述他對那位琴師的答謝會不會太沒大沒小。可是高杉先生他、為什麼要特意送我琴弦呢……
他並不想將那來自於高杉的琴弦纏到系卷上。可琴弦只是琴弦、只是彈琴必備的消耗品而已。況且看這琴弦的紙包、和小姐用的顯然是同……
……小姐她以前……用的不是這一家的琴弦、是不是?
……好像就是在小姐到高杉先生那裡學琴之後、她才開始……
「……怎麼了嗎?」
見他仍盯著手中的琴弦出神,她放開小兔、在他面前歪了歪頭。
「……沒、沒什麼。只是……」
「是什麼呀?」
「……這個……琴弦的紙包。……看起來有點眼熟……」
「因為我用的也是這種琴弦喔。」她伸出食指、輕輕戳了戳他手中的紙包,「而且、我之前買給小佑的也是同一家樂屋的琴弦。」
「小姐是……最近才開始用這一家的琴弦嗎?」
問題奇怪、顯得他囉嗦,小姐喜歡用什麼琴弦、跟我這種下人又……
「……小佑……」她眨了眨眼,「……是喔。販售這種琴弦的這家樂屋、是高杉先生推薦給我的喔。」
恢復了自由的裕子在榻上跑動了一圈、貼到了他腿邊去。
「……那……既然是高杉先生推薦的琴弦,一定是比其他的琴弦好用吧……」
他好像也理解不了自己在講什麼了。他放下琴弦、伸手揉起了裕子的頭,裕子乖乖的、呆呆的,在他腿邊縮成一團、又偶爾舔舔他的手。……剛把它們兩隻兔兒接到藥屋裡飼養的時候,他還因擔心它們會在某天偷偷翻出小院逃走、幾日都沒有睡好覺。而現在它們習慣了這樣愜意的生活,開著門也不會亂……
可是不會有人為了測試兔兒的忠誠而將屋門大敞。他腦袋裡的東西毫無章法、跟著紙包裡的琴弦捲成一圈一圈又一圈,原本僅在睡前時段出現的胡思亂想像燒開了的水、咕嘟咕嘟冒著泡,飄來的水氣也試圖把他灼傷。她輕輕捏著裕子的耳朵,「……那小佑覺得呢?」
「……我……我只用過這麼一種琴弦。就算姐姐問我……」
她咯咯笑起來,「……小佑都沒有用過別的琴弦、又關心這個做什麼?」
裕子抖抖耳朵、用舔濕了的前爪輪流蹭著臉。已經得到了足夠多撫摸的它心滿意足地跑到緣側上、梳理起了正安心趴在那裡咀嚼牧草的弟弟湯助的毛。
「……小姐。我……我該回去工作了。那就先……」
她抱了他、可他仍像逃跑一般飛速離開了她的屋子。……總之……回去工作,忙起來的話、一切就都……都會過去的。他總是這麼安慰自己,哪怕用的是大人的藉口、聽上去也仍像個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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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樣?不知道前幾日我托槿小姐轉送給那位學徒的琴弦、他可還滿意?」
還抱著琴的大小姐點了點頭,「……佑讓我代他向高杉先生表示謝意。」
「那就好那就好。……我本來還擔心他不肯收呢。」
撥子輕押三弦、震動隨著餘音一起停止,「……那我也想請問高杉先生、為什麼不當面將這琴弦送給他?」
「槿小姐對自己的貼身下人更加熟悉,所以顯然由槿小姐來選擇一個轉贈的時間點才更合理。」
講到「貼身下人」四個字時,雖然輕微、但他還是注意到了她眉頭一緊。……槿小姐啊槿小姐,可你若是真的關心你身邊那位小學徒……
「……高杉先生還真是考慮得周到。」
……你根本就不會把那幾根弦拿給他、是不是?
因迷戀而盲目的學徒非想要硬闖他與她這間小琴室,可惜小學徒只記得藥材名字、連本調子的三個音都找不到。估計現在那小學徒正手拿琴弦,用也不是、不用也不是。……唉、想來甚至有點可憐,大小姐在偏愛和禮數面前最終選擇了不失體面。他似笑非笑,「……哪裡哪裡,我也是臨時想到。……況且之前太過倉促,我身為槿小姐的老師、應該同槿小姐一起慶祝一下槿小姐教學上的突破才是。」
「……謝謝高杉先生好意。但我行動不便、若是共同慶祝的話……」
「槿小姐不必擔心。……我已經與藥屋那邊打好了招呼、明日傍晚我會直接到府上參加宴會。」
「……宴……宴會?我、我都不知道這件事……」
久居深閨的大小姐以為一切盡在自己掌控,……對那小學徒或許如此,可對他偏偏行不通。她捏緊撥子,皺著眉、咬著唇,……這麼大的事……怎麼沒有一個人告訴我?小佑他早些時候也什麼都沒有說……
「……這也是沒多久前才定下來的。本意是想著給槿小姐一份驚喜,況且之前的宴會我失約在先、所以正好趁這次做些補償。」
冠冕堂皇的理由下實則是想令她猝不及防、連推脫的藉口都不給她時間找。與藥屋聯絡時、他還裝作不經意提起了她身邊的小學徒,……那位小學徒那樣親近小姐、八成會忍不住提前在小姐面前全數交代……看來藥屋的人確實有將他的話記在心上。眼前的大小姐仍舊不肯與他對視、臉卻早已脹得發紅,……下次或許應該找找這個顏色的胭脂、送她作禮物……
她的嘴唇被咬得發麻,努力裝作不動聲色卻也是破綻百出、畢竟她心裡早已急得發瘋。她確是收過他以老師身份強塞給她的各種禮物,……不過都是琴的配件罷了、她倒是也能用得上。……可現在這又是什麼意思?好端端的非要到我家裡來、誰需要你跟我慶……!
「……當然若是槿小姐覺得太過倉促不願參加的話、我也完全可以理解。推遲幾日也不算什麼……」
「……沒關係。……畢竟……也是高杉先生的一片心意,還特意為了照顧我的身體狀況……願意前往府上。我……」
她指甲也嵌進手心,「……我定會參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