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of page
IMG_0106.PNG

烏鴉同居手記 15-21

 

 

十五

 

……因為我們小佑是、最聰明最厲害的小孩喔!

 

那是跟他十五歲的生日禮物放在一起的賀卡上的字。換作是別的弟弟大概會覺得不好意思、然後把它塞到書桌的哪個角落裡去。他確實也這樣做了、只不過偶爾他也會把它掏出來看一看,上面的字跡有些笨拙、真誠裡面帶著可愛。……別的弟弟也會覺得自己的姐姐可愛嗎?

那一年他如願考進了所謂的特進班。雖然母親早早就計劃好了要送他出國的事、但他心裡總還有一點點別的期待。如果可以努力讀書、在國內也能考上一所不錯的大學的話,是不是就不用非得去那麼遠的地方上學了?他把用來畫畫的小本子推到一邊、上面都是相同的側臉,僅僅是看到被拽過來的數學練習簿裡面的內容就會讓他想打瞌睡。他小小地嘆了口氣、按動了手裡的圓珠筆。

 

「……小佑~要不要吃這個?」

 

她手捧著裝了切好的橙子的小碗、笑嘻嘻地站到了他的房門前,「已經學了很久了喔!很辛苦呀。……來吃些水果吧?」

 

那張臉總是比畫紙上的更好看。他不知道要怎樣下筆才能勾出她嘴角的弧度、也不知道顏料要怎樣調才會是清透的茶色。他的圓珠筆在練習簿上劃出了亂糟糟的藍色條條,「……嗯、好,我這就……」

 

 

「……怎麼樣?雖然不是當季的水果、但吃點橙子總是很清爽呢……」她抽了紙巾、擦掉了滴落在小桌上的橙子汁,「……剛才有什麼進展嗎?」

「……我請到了可以幫忙修繕神社的人。……我也實地開車去看過了、主要是要先進行除草之類的工作……神社本身並不大、修繕起來應該很快。」

「太好了……」

 

「……具體關於祭典的事、我打算下午去鎮上的圖書館看看。……不過也可能查不到什麼有用的信息就是了。」

「向鎮上的老人們打聽打聽如何?」高杉也插了進來,「也許他們還對以前的祭典有些印象。」

「高杉說得也有道理呢。……那麼現在、只剩下舞蹈的部分……」

 

槿咂了咂嘴,橙子的味道香香甜甜的。然而折騰到現在、只有她自己的那部分還完全沒著落,簡直是小組工作中最糟糕的一種情況了。

 

「那麼下午佑去圖書館、我去鎮上轉轉看看能不能收集到一些與祭典相關的信息。」高杉把手裡的橙子皮丟進垃圾桶、轉頭望向了她,「……你呢?你打算跟誰一起行動?」

「……我、這個……」

 

跟誰一起行動似乎都是在偷懶。她突然靈光一現,「……喔!我可以留在家裡、找找看有沒有能用得上的東西。……既然媽媽以前是巫女的話、說不定能找到她曾經的巫女服之類的。」

 

雖然兩方都因為她沒能跟自己一起行動有點失落、但同時也都因為她沒有選擇和對方一起而鬆了一口氣。況且、巫女服……。佑表面上在專注於面前的筆電屏幕、而上面的畫面早就變成了端莊典雅的巫女服在她身上看起來有多合適的景象。無意中讀到他想法的高杉原本還想暗自嘲笑他一下,然而很快高杉也開始想像她看起來像個正經巫女一樣站在神社前的樣子了。

 

「……呃、所以這樣分工、可以嗎……?」

「……嗯、我沒問題。」

「我也覺得這樣可以。」

 

……太、太好了……!

還以為工作分配量不均衡、要被他們兩個講了……

不過……小槿啊小槿、這裡又不是前司……!

 

「……那、那今天就由我來準備午飯吧!你們兩個稍等一下囉……」

 

 

……巫女服……巫女服……

……真的會在家裡放那種東西嗎……?

 

她鑽進儲物間,對著最裡側已經被再度用布蓋好的神龕發了會兒呆。……總之、先從裝著媽媽過去的東西的箱子找起吧。說不定能找到些什麼……嗯……

 

……文件袋?上面還寫了小佑的名字……

……是阿姨拿過來的嗎?等他們回來的時候、給小佑拿去吧。讓我看看、還有……

 

她在翻到文件袋的紙箱裡繼續掏了掏、又摸出了一本書。……是相簿嗎?很久沒見過這樣厚重的舊相簿了。她吹了吹去上面的灰,……就翻一下、應該也不會耽誤太久……

 

……好可愛!

雖然這個時間點家裡並沒有別人在、差點叫出聲來的她還是沒忍住捂住了自己的嘴。照片上的小孩子裹著畫著小狗圖案的嬰兒服、正一臉不情願地拽著腦袋上的、帶著小狗耳朵的小帽子。她盯著照片中小孩子的那雙淺茶色眼睛、右眼眼下的痣也與她的那一顆在同一個位置。

 

……這是……小佑!還是小寶寶階段的小佑……!

 

相簿裡都是她從未見過的相片、看來應該是在佑住過來之前拍的。相片上的小小佑玩積木、讀繪本、坐在兒童座椅上舉著小勺試圖獨立吃飯……。明明曾經還是那麼小的一小點、現在卻已經……!

 

她啪的一聲合上相簿,……嗯、果然這本相簿……還是不要擅自收藏起來了。跟著那個文件袋一起拿給他吧……

 

 

「……我回來了。」

「我回來了。」

 

門口異口同聲的兩個男人相互對視了一眼,隨後不約而同地把臉別了過去。屋子裡還是不見她的人影,佑把手裡的塑膠袋放上餐桌,「……姐姐?」

 

「……抱歉抱歉!我剛才還在找……嗯?」

 

……緋袴、白衣,這就是巫女的……

 

「……喔!你在看這個嗎?」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臉上因為下午一直在儲物間裡翻來翻去被蹭得有點髒,「……我從媽媽的舊衣服裡翻到的!不知道尺碼合不合適、乾脆就試了一下……」她咧嘴笑起來,「……就是我還沒來得及看那件外衣該怎樣穿呢。」

 

高杉用手磨蹭著自己下巴上的那點小鬍子,「看上去倒是還蠻正經的。」

「……我之前難道看起來很不正經嗎……」

「……穿這個會很熱吧?」佑打開冰箱,隔著冰箱門、她看不到他的樣子,「……先換掉衣服、來吃些點心吧。……我帶了咖啡店的蛋糕回來。」

「好欸!那我這就先去……」

「你不想先試試看那件外衣嗎?」高杉拉開餐桌前的椅子、大咧咧地坐了下來,「我知道該怎麼穿。」

「倒是也可以啦……會很麻煩嗎?」

 

裝著奶油蛋糕的盤子與桌面碰撞、發出了清脆的一聲。

 

她的注意力一下被那塊小蛋糕吸引了去,「……如果很麻煩的話、那就先算啦……」

「很簡單的。試穿就要試全套、對吧?」

 

佑默默地在桌上剛被倒好的冰牛奶裡加入了抹茶粉。

 

「……嗯……我……」她看了看高杉、又看了看桌子上的小蛋糕,……試穿一件衣服應該也沒多久吧?可是……

 

攪拌棒在杯子裡旋轉、裡面的冰塊被攪得喀啦喀啦響。

 

「……我、我還是之後再好好試一次巫女服吧!今天實在是有點累了、想先吃點東西啦……」

 

看著她匆匆忙忙地跑回房間,佑也給自己倒了杯冰水。他坐到餐桌前,「……你要喝嗎?」

「我就不必了。」

 

那幅樣子怎麼看也不像是真的要好心給他倒水。高杉靠在椅背上,即使只是擁有了小小勝利的勝利者的那麼一點好心、對他這個沒能得逞的傢伙來說也淪為了諷刺。……是故意的嗎?這個總是能將敵意隱藏在看似尋常的舉動裡的弟弟、也還真是個不能輕視的傢伙……

 

「……久等啦!」換上了居家服的她喜滋滋地拉開椅子,「嘿嘿、好久沒吃鎮上咖啡店裡的蛋糕啦……喔、對了!」

她跑回儲物間門口、抱起了一摞東西交到了佑手上,「……我在儲物間找到了這些。文件袋上寫著你的名字、然後還有相簿什麼的……應該是阿姨之前帶過來的東西。」

「……謝謝。」

 

佑接過文件袋和相簿,把它們拿回了房間。……果然還是稍微有點在意裡面的內容。他翻開相簿、不到一秒又立刻合上,……希、希望她沒有翻過這個……

把相簿放到一邊,他低頭看著手裡的文件袋。……上面確實有他的名字。他拆開封在文件袋後的線,……老式的牛皮紙文件袋……現在不太常見吧?估計是以前的什麼證件、公證紙之類的?

 

……果然都是和他相關的文件。他抽出裡面厚厚的一沓紙,成績單、財產證明、入學書的複印件……估計是母親之前為了讓他去美國讀書準備的材料。

 

……出生屆……?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自己的出生證明書。名字、性別,接下來是出生的日期和時間……

 

「……佑!你不過來吃點東西嗎?……」

 

他皺眉盯著手裡的那張紙,或許這就是為什麼直到今天他才第一次看到它。……上面的出生日期不是他的生日、父親那一欄也沒有任何人的名字。

 

「……馬上就來。」

 

他有一個沒辦法說出口的設想。他又看了看手裡的那張出生屆、然後把它塞回了文件袋裡。

 

十六

 

「……怎麼了?」她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你在看這個?」

 

他一下回過神,「難得見你穿白衣。……看起來還挺正經的。」

「……我以前不怎麼正經嗎?」

 

她似乎是在認真地問他這句話。他看了看她手裡抱著的千早,「怎麼不把那件也一起穿上看看?」

 

名為千早的布料已經被她揉成了一團,「……我不會穿。」

 

他突然笑起來、就像他好像早就預料到了她的答案。他起身來到還呆在屋子中央的她旁邊、接過了她手裡的那件千早,「……就像穿普通的羽織那樣穿就可以了。……袖子要放進來、然後……」

 

她乖乖站在那裡被他擺弄著,小烏鴉雕像正在斜後方的神龕裡看著他們兩個。

 

「……最後再把前面的繩子系上就行了。」他向後退了一步、暗自欣賞起了上面繡著的烏鴉與杉樹圖案,「……怎麼樣、很簡單吧?」

「……那為什麼不做成和普通羽織一樣的款式?」

 

有時候她的呆瓜問題會讓他一下忘記她其實很擅長殺人。他捻起她千早的衣襬,「……這樣從側面分開來的話、跳舞的時候會很好看。」

她也低下頭去、看著上面的刺繡烏鴉,「……這樣穿很熱。」

「你平時還總戴著圍巾呢。」

 

她輕哼了一聲,「……我要把衣服換掉了。」

 

 

「……那我要把衣服先換回來了喔!謝謝你幫我穿這個……」

她正準備拉開胸前繩結的手被一把按住,「……怎、怎麼了嗎……?」

 

「……那樣解會變成死結的。」

「這、這樣喔……」作為成年人、被一下戳穿連蝴蝶結都解不好的事實顯然會令人尷尬。她趕快岔開了話題,「……不過之前都沒注意過、你的手……好熱。是我的錯覺嗎?」

 

「不是。」高杉牽住繩結兩側垂下來的繩子、同時向兩旁拽去,「我的體溫比你們稍微高一些。」

 

……果然是鳥類啊……

……那個時候……在儲物間……也熱呼呼的。

 

儘管只是腦子裡的想法,可站在這個會讀心的傢伙旁邊、沒出口的話也會讓她覺得有點丟人。她脫下千早拿在手裡、又刻意地清了清嗓子,「……好啦。現在衣服已經試好了、一會就可以一起出發去神社啦。」

「說起來……」他環視四周、屋子裡好像缺了點什麼,「……今天還沒看見你那個總是耷拉著嘴角的弟弟呢。」

「幹嘛這麼說小佑啦。」她用手叉著腰、看起來與嚴肅認真的神職人員一點都不搭邊,「他一早就出去準備材料了喔。修繕神社的話,只要有材料、有些部分我們也可以幫忙。」

好像意識到了哪裡不太對勁,她又歪了歪頭,「……不過、你就不能『唰』的一下把你的神社修復好嗎?」

「那樣太刻意了吧?鎮上的人們會起疑的。」

「……唔,好像也是……喔、對了。」

「又想到什麼了?」

「在你上次……暈倒之後、你又有記起來些什麼嗎?」

 

「沒有。」他沒有眨眼,「什麼都沒有。」

 

「這樣啊……」她看起來有點沮喪,「……還以為找到了這麼多東西、能讓你想起來點什麼呢。」

「倒是你、為什麼這麼關心我的事?」

「受害人想了解嫌疑人的作案動機、這也是很正常的吧?」她撇了撇嘴,「……難道你只是因為想捉一個小孩、就順手把路過的我抓住了嗎?」

「說不定就是這樣。」

「什麼呀、那你不就真的是誘拐小孩的怪鳥了嘛……」她脫下千早、把它簡單疊起來後抱在了手上,「……好啦!我要去換衣服了。你也收拾一下、一會準備好就要出門啦。」

 

 

……要在山上幫忙修繕神社……會到很晚嗎?是不是要拿件外衣比較好呢……

 

她在衣櫥前翻弄著,裡面多數都是她高中時的舊衣服、不管哪一件都帶了點小鎮女孩特有的土氣。

 

……真是……都這個年紀了、如果可以的話真是不想再穿成這個樣子……!

 

她看著那一堆從東京帶過來的衣服、從心底發出了一聲巨大的嘆息。……果然城市裡的衣服還是無法勝任上山勞作這樣的重任。她從衣櫥裡抓出一件古老的拉鏈衛衣、配上身上的T恤和牛仔褲,……還真是有一種……青春的風味……。

 

……不過……神也會說謊呢。

她對著鏡子左右轉身、檢視著身上的舊衣服,……可是為什麼要對我說謊?嗯……

 

……看久了也還挺好看的。拉鏈衛衣這種東西、倒也不會被說成是過時吧……

……他說不定也有什麼不想說出口的事吧?可能是想起了一些很隱私的東西?唔……

 

……也沒關係吧!如果他想起了與祭典有關的事的話、應該就不會特意瞞著我。

 

她脫下拉鏈衛衣、塞進了準備帶到神社去的雙肩包。……就拿這件吧。

 

 

……穿得……像個高中生一樣。

 

修繕工作一直折騰到了傍晚。山裡的風有點涼,佑抬頭望向她,她戴著口罩、披著帶來的連帽拉鍊衛衣,正仔仔細細地往神社前的燈柱上塗著油漆。

 

……和以前相比……沒怎麼變啊。

 

那個似乎一直都沒怎麼認真幹活的三七分小鬍子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肩。她扭過頭,即使一半臉都被口罩遮著、也能看出她臉上帶著笑。

 

……這個情境……好像也沒怎麼變。

 

「……那是你姐姐嗎?」

「……嗯。」

 

佑放下手裡的木料、回頭看向對他發問的獨眼老人,「……您知道她嗎?」

「曾經從那傢伙那裡聽過一些她的事。」老人也停下了手裡的活計,「好像是個過於活潑的孩子。……沒想到一下都這麼大了。」

 

……那傢伙……是指婆婆嗎?

她把刷油漆的刷子放到了一邊、接過了高杉遞過來的礦泉水瓶。

 

「既然您認識婆婆的話……您知道關於曾經的祭典的事嗎?」

「……你們修神社、是為了辦祭典?」

「……嗯、是有這個打算沒錯……」

 

「勸你們還是早點放棄了的好。」

「……為什麼?」

「這裡已經沒有能做巫女的人選了。……況且就算有、也沒人想接近那樣的神大人的。」

「……這裡供奉著的神……」他把目光轉向神社的內部,「……以前做了些什麼嗎?」

 

剛才還在神社前說說笑笑的兩個人不見了。……是去休息了嗎?

 

 

「……什麼嘛、偷懶還要叫別人和你一起嗎?」

「我想給你看點東西。」

 

高杉用食指對著神社前不遠處的草叢、向左右各自擺動了一下,那些長得高高的雜草一下子分到了兩旁、露出了一條隱蔽的小路。他很自然地拉住了她的手,「……天色有點暗了。可別跟丟了。」

 

她動了動嘴唇、本來想吐槽他的話也因為那隻對她來說有些滾燙的手咽進了肚子裡。小路並不長、似乎是一路指向神社的後方。山上的晚風帶著愜意,若是不顧及那些蟲鳴、應該是個住起來會很舒服的地方。

 

「……就是這裡了。」

「……小屋?就在神社後?」她看向四周,「……剛才都沒注意到呢……」

 

說是小屋、看上去其實和神社差不多大小。……是用了什麼障眼法、故意不讓來神社參觀的人發現這裡嗎?高杉鬆開她的手、退到了一旁,她過快的心跳這才開始緩緩平復。她試著把手放到了拉門上,……貼近了來看、這間小屋倒是沒有那麼老舊。

 

「……那……我要開門囉……?」

 

對於這間小屋是用來做什麼的、她大概有一個設想,不過拉門後的景象還是把她嚇了一跳。小屋中央坐落著一座巨大的……鳥巢?鳥巢周圍則被塞滿了各式各樣的東西,泛黃的古書、樂器,還有她說不出來是什麼的瓶瓶罐罐、似乎有不少都是酒瓶?

 

「……雖然這麼說好像有點奇怪。」高杉的聲音從她後方傳來,「……歡迎來到我的家、室友小姐。」

「都有屋子住了還是要睡鳥巢啊……」

「你就不能普通地誇誇這間屋子什麼的嗎?」

「……嗯……」

 

她又仔細地檢視了四周。

 

「……是鳥巢。」

 

……果然沒用嗎。

她拎起在鳥巢邊放著的古舊瓶子搖了搖、隨後又拿起旁邊的一本古書翻了翻,那幅對什麼都感到十分新鮮的樣子、好像真的只是在朋友家裡參觀一樣。

 

……本來還以為她能就此想起來些什麼、看來……

 

坍塌的聲音響徹小屋。她跌坐在散落的書頁中、還不忘試圖伸手抓住那些到處亂飛的紙。

 

……對神經太大條的人來說、不管做什麼都沒用吧。

 

「……別在那裡看笑話了!倒是來幫幫我呀、高……」

 

「……高杉。」

 

再睜眼時他躺進了小屋的巢中央。紙張震動、聽上去像是被風吹起的書頁,他又看見了那張臉。相同的眼睛、相同的痣,但是比現世的她更冷漠、更凜冽。

 

「……怎麼了?不是說要教我唱歌嗎?」

 

她又對著他搖了搖那幾張歌譜。他的翅膀承擔著她全部的重量,還能感覺到一片涼。

 

「……嗯。我只是……」

「……只是什麼?」

 

她幾乎貼到了他面前。動作比起腦袋更抵禦不住想念,她背上的光滑、她腰上的他抓起來最順手的弧度,她小腹上的疤、還有與其相連的大腿上的紅斑。她的那雙茶色眼睛、她垂在背後扎得隨意的黑髮,她身上最後的那件白襦袢也被丟到了角落裡的那一堆紅色上面。她抱他抱得很緊、稍低的體溫讓他覺得好像在抱一塊被捂了許久的玉。

 

「……只是……」她的嘴唇貼住他的耳垂,「……又想做了嗎……?」

 

十七

 

「……好欸!有宵夜!佑煮的關東煮、好香喔……」

 

屋子裡瀰漫著一股高湯的香氣。槿拉開通向小院的門、站在緣側上一抬頭就能看得見圓圓的月。在這久違的所謂「家」的氛圍裡,就連外面的蟲鳴也化為溫柔、融進了夜。

 

「已經煮好了。」佑拿出櫥櫃裡的小碗,「……那傢伙不吃嗎?」

「高杉他說今天想早點休息。」她看著熱湯從勺子滑進她的小碗,「……不過他回來的路上就沒怎麼講話。不知道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呢……」

 

他默默地盛好兩碗關東煮,蘿蔔、鵪鶉蛋、魚餅魚丸、還有她最喜歡的魔芋串。熱熱的、暖暖的,在夏日的夜裡吃也沒有什麼不妥。

 

「……好像在過暑假一樣呢。」她用小竹籤扎起一粒魚丸,「以前假期熬夜到很晚的時候、你總會煮東西給我呢。……每次你都會說、這不是什麼好習慣,結果最後還是會給自己盛一碗……」

「……確實不是什麼好習慣。」他還在等碗裡滾燙的湯涼下來,「……但你很喜歡。」

 

她裝模作樣地端起碗,臉上的那點紅也不知道是因為碗裡的湯還有些燙、還是因為餐桌旁邊沒有開電扇。

 

「……想喝點酒嗎?」

「……佑……?」

「……我知道你那天在那傢伙面前偷偷喝酒。……這種事……不用非要躲著我。……還有。」他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想用小時候的那個叫法叫我的話……就那樣叫吧。」

「……小佑……」

 

「……嗯。」他匆忙站起身、背對她打開了冰箱,「……酒想喝哪一種?」

 

冰箱裡只有那麼一種酒。她嘿嘿笑起來,「……普通的啤酒就好啦。我的酒量很差、作為姐姐還真是有點不好意思呢……」

「……沒關係。」他把兩罐啤酒放上餐桌,「……我的酒量也不怎麼樣。」

 

 

被同時拉開的兩個拉環發出脆響,握在手裡的冰涼同時還能聽到不斷上升的氣泡。明明上次這樣坐在這裡時、兩個人都還在只能喝可樂的年紀,這個夏天裡她當然也聞到過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道、只不過她也從來沒想開口挑明。可是這樣大概也沒什麼不好、無論是朋友還是戀人分別快十年都只會回到陌生人的距離,而她和他無論分開多長多久、永遠都是有點遲鈍的姐姐和不太愛講話的弟弟。

 

「……我……」她的聲音很輕,「……不是故意不回家的。……最開始是想在假期的時候多打打工,然後找了工作、進了公司。……公司不太好、沒什麼假期、總是有做不完的事。」

她又嘬了一大口啤酒,「……果然還是太丟臉了……讓你知道這種事。」

 

「……你可以告訴我的。」他很少那樣直視她,「……你什麼都可以告訴我的。……我每年都……都在等你回來。」

「……我回來的話……」她吸了吸鼻子,「……阿姨也會不高興的吧。」

 

「……我想過很多次。」

「……什麼?」

「如果那天我能攔住媽、不讓她單獨來找你的話,是不是就不會……」

「……那個時候你還很小呢。」

「……我的錯不應該由你來承擔。」

 

「……我從來都沒有怪過你。」

「……你總是這樣說。」

「……我只是、那個時候我只是一下不知道……不知道該怎麼繼續……面對你。」酒下得很快、她用手背蹭了蹭眼睛,「……那天、你被接走了之後……阿姨她找到我,然後……然後……」

 

明明記得清清楚楚的句子、她卻一個字都沒辦法復述得出來。碎掉的手機屏幕上還是她和他的合影,曾經最寶貝的拍立得的後蓋都被摔飛了出去、裡面的那盒相紙她才放進去沒多久。言語化作利刃一刀一刀把皮膚割開劃破,她捂著又腫又燙的臉想把地上那些被撕碎的照片再拼好撿起。她沒有喊叫、也沒有辯駁,只剩一角的照片上的她笑得很開心,只是她也知道如果只是普通的姐弟的話、是不會在十幾歲的時候還十指相扣、緊緊牽住彼此的手的。

 

 

……戀慕如此許、思念之情苦難堪。不若遁高山、之枕彼岩根永長眠,一死百了……遏慕情。

身處兩地所受思念之苦為戀慕、意不相通所受相思煎熬也亦如是,即便兩情相悅、也遲早要遭受無法共赴黃泉之痛。世人因戀心而苦,可獨身亦要承受孤獨之憂。只不過這些和他都沒什麼關係,他不是人、生在這世上就比他們少了一半多的煩惱。

……不過他到底是什麼東西?他也不知道。就連用「他」這個代詞也不是什麼準確的叫法。他是一片黑、他是一團霧,他觀察、模仿,萬物有靈、他從中習得生之道。他似神非神、無慾也無求,唯一能和他講上幾句話的是個一身血腥氣還總是躺在雪地上的女人。她說她要找回搭檔,就算是要去到天涯海角、就算是要把所有擋著她前行的傢伙都殺光。他跟著她到了橫濱、去了江戶,最後又折騰了幾個月到了京都。前前後後飛過快十場大雪,他笑她與她相識之後、每個冬日都是凜冬。

 

……那你怎麼不像別的鳥一樣、找個暖和的地方過冬?

 

她好像比別人還要傻氣上一些、對除了揮刀以外的事物也一竅不通。他自然也懶得對她解釋、這幅渡鴉的外表只是能讓他存在於她眼前的一種寄託,他不需要食腐維生、也不需要翅膀才能飛高。但好在人善於變通、總會迎合環境對他們的塑造,進了城的她終於也不再總是隨地一躺就睡起大覺。他未曾飛進過她住著的那間長屋、她也總是出現在戰火連天屍體橫行之處,也算是容易和她相見、畢竟只有在那種地方才不會有人對會講話的烏鴉指指點點。她叫他高杉、因為他等她時總是站在杉樹最高的那一枝上,他倒是從未問過她的名字、畢竟那對他來說也無關緊要。

 

……高杉。

……怎麼了?

 

他們很少在城鎮裡相會、不過當時他與她已經許久未見。她不似平時那般隨意、身上的和服的布料看起來在挑選時也有費心。她甚至還好心的為他帶了一把稻米,讓他硬是把那句「你看起來成熟了些許」咽回了肚子裡。他飛落到她身邊、眼前的河面一片平靜。

 

她抱著膝蓋坐在河邊,看了看他又盯回自己的腳尖。

 

……這麼久沒見、想和我說什麼事?……讓我猜猜、你找到了你的搭檔?

 

她搖了搖頭、似乎在抿嘴藏著笑。她把那把稻米撒到他面前,……給你吃這個。

 

……沒有事的話、我要回去了。

……等一下。

 

她掏了掏挎在身上的小錦囊、從裡面拿出來一顆綠骰子。他知道她曾去賭場碰過幾次運氣、但那不像是她會想要收集的東西。他沒有理會她撒下的稻米,……這是什麼?

 

……是信物。……大概吧?嗯……

……信物?他嗤笑道,……像你這樣的女人、難道也會……

 

她收回翠色的骰子、捧在胸前偷笑。……這太反常了、太奇怪了,就好像總是跟著她一起出現的厚厚的雪突然一下子全部都融化掉了。她笑得太多、在她臉上竟也第一次出現了少女般的神態,……他也叫高杉。

 

……你不是要找你的搭檔嗎?

……嗯、我是在找……

……我不會再和你見面了。

 

她默默把骰子收了回去。他不欣慰她所謂的成長、這無趣的人世到底也把她變為了與旁人無異的庸俗。他在那裡多站了一會兒、等著她的那一句為什麼,只不過最後她也沒有問。

 

……我要走了。

 

她還是沒有挽留,妄圖用手抓住一隻烏鴉顯然也不成體統。她看著他離去的那片天空,他張開的翅膀連一片飛羽也沒有為她停留。

 

十八

 

「……早安、高杉!怎麼樣、感覺好一點了嗎?」

「早。」高杉聽上去還是和往常一樣懶洋洋的,「我感覺還不錯。」

「……那就好!對了、昨天佑他……」她打了個哈欠,「……在我們……的時候、收集到了一些可能用得上的信息!……是吧、小佑?」

 

「……嗯?嗯。」佑猛地抬起頭、同時按下了手裡手機的鎖屏鍵,「昨天那位爺爺好像知道些什麼。他講了一些關於巫女舞的事,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現在在世的人裡、已經沒有人會跳這個了。……鎮上的巫女舞比較特殊、都是靠每一代巫女代代相傳的。」

「『特殊』?……是和其他地方的巫女舞完全不同的意思嗎?」

「……沒錯。鎮子上神社的巫女舞……是一種劍舞。」

「但是、但是其他的神社也有劍舞吧?……在之前找資料的時候、我有查到過的……」

 

「……我也這樣講了。不過鎮上神社的劍舞……怎麼說呢,比起舞蹈、更像是……」

「……真的在舞劍一樣?」

「……你這不是想起來了些什麼嘛、高杉!」

「不。……只是直覺告訴我這麼說。」

 

電飯煲的聲音響起、餐桌前的三人同時向身後望去。槿伸了個懶腰,「……我去燒熱水!今天的早餐是茶泡飯喔……」

 

「……不過現在就算能知道舞蹈的具體動作、那把刀也不知道去哪裡了。聽說是……一把黑色的、開過刃的打刀。」

「……開刃的刀……用那個跳舞不是很危險嘛!」她在剛盛出的米飯正中央擺好梅乾,「……媽媽她們真厲害呢……別的部分呢、小佑?」

 

……高杉揚了揚眉,……那小子不再介意這個略帶幼稚的稱呼了嗎?

 

「……神社修繕的話大概還需要一兩周左右就可以弄好了。」

「……然後只要找一些攤販、準備道具,再做些宣傳的話……」

「……除了巫女舞的部分就都齊全了。……畢竟是夏天、吸引些附近鎮上的人們過來應該也不會太難。」

 

「……小佑……」她低下頭、好像在偷偷笑,「……好可靠喔。……先來吃早餐吧!」

 

……姐弟關係變好了嗎?明明就過去了一個晚上。……不過……

高杉第一次覺得有她這個弟弟在也算一件好事。不光確實是在認真幹活、也讓他緩解了在回憶起那些片段後……獨自面對她的尷尬。……可他自認為自己並不是一個會和自己的巫女沒羞沒躁、大搞職場戀愛的神,……所以肯定是哪裡出現了什麼差錯。……而且還是在他的巢裡、還是在他的神社裡,簡直是……

 

……好像也沒有神明會褻瀆自己這麼一說。

 

眼前的小碗飄來一股茶香。他抬眼看了看一旁的她,後者正因為不小心咬了太大塊的梅乾、被酸到五官都皺在了一起。……好在這一世的她完全是個笨蛋,就算和她的前世有再多的不該、這一世也肯定不會再……

 

「……高杉?」她歪了歪頭,「……怎麼啦?不好吃嗎?我的茶好像泡得沒什麼味道呢……要我拿些海苔給你嗎?」

「飯粒蹭到臉上了。」

 

「……唔!」

 

她慌慌張張地抽了紙巾。佑突然用手擋在嘴邊,「……姐姐。」

「嗯?」

「……高杉在耍你。你臉上什麼都沒有。」

 

「……你們兩個!都不許笑了!」

 

她氣鼓鼓的、看起來像一隻憤怒的河豚。憤怒的小河豚舉起紙巾盒、在他們兩個的腦袋上各敲了一小下,「好好吃早餐!」

 

 

「對了、那位老人……還講了什麼有關巫女舞蹈的事嗎?」

佑把桌上的空碗放進水池,「……你該不會覺得他湊巧知道些什麼關於那把刀的線索吧?」

「我之前居然沒發現能和你這麼合得來。」高杉聳了聳肩,「……所以有線索嗎?」

 

「……你自己應該最清楚不過了。」佑看向她的房間、確保她換衣服的過程還沒有結束。他把聲音壓得很低,「……我不管你到底是真的什麼都記不得、還是在找藉口接近她,祭典這件事過後你最好能離她遠一些。」

「你昨天到底都聽到關於我的什麼了?……不過也無所謂、我沒有隱瞞任何事。」高杉鄭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真的?」

 

畢竟還是剛大學畢業沒多久、還沒有踏入社會的年輕人,在高杉這個年紀是他好幾倍的傢伙面前、還是很容易就被這樣糊弄過去的。她房間的方向好像多了些雜音。佑講話的速度加快,「……總之、那把刀最後一次出現是在……你的神社。……不過我可沒打算幫你、我只是想讓祭典快點辦成。」

「……我的神社?」高杉回想昨天在神社的景象,「……那應該也是有靈力的物品、可昨天在神社我什麼都沒感覺到。」

 

「久等啦~你們在聊什麼呀?」

她穿了件寬寬鬆鬆的大T恤,「要準備出發去神社繼續做維修了嗎?」

 

「……神社那邊的話、我自己過去就好了。」

「咦?但是三個人一起的話、應該會快一些……?」

「……姐姐你……」佑斟酌著自己的用詞,「……不太擅長這種事吧。……昨天你們兩個連一根燈柱的油漆都沒有刷完。」

 

……摸魚、被發現了……!

 

她張嘴想要辯解,「那都是因為高杉他——」

「我帶她去買冰棒了。」

「……嗯?嗯……」

 

面對這完全可疑的語氣、佑也沒有戳穿,「……反正、你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吧?巫女的刀和巫女舞都還沒有著落。」

「說的也是……說不定鎮上的人還能記得些什麼呢。……不過、上次高杉不是去打聽過一次了嗎?」她好像突然想通了些什麼似的、一下皺起了眉,「……哇、你這傢伙……不會上次也在偷懶……!」

「偶爾也想單獨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這是你的祭典耶!偶爾也認真一下啦……」

 

……終於……清靜下來了。

她和高杉一邊拌嘴一邊離開了屋子。好了、接下來……

 

佑盯著手機屏幕上的文字,上面的金額對他來說倒不是那麼難以負擔,不過頭髮、唾液或者是血液的話……哪個會在不被她注意到的情況下容易收集一些?頭髮看似簡單、但需要是「新鮮拔取」……

 

……如果……結果真的是……

……那麼當時……她本可以不經歷那些……

 

他嘆了口氣、拿著手機回到了房間,他從最下面的抽屜翻出那個文件袋、上面他的出生日期仍舊是那一串陌生的數字。……可對他這種私生子來說、出生證明有錯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吧?但是……

 

他翻弄著那本被和文件袋放在一起的相簿,最後夾著的幾張相片上、有一個大著肚子的女人。……這是……年輕的媽媽?照片上還有幾個他不認識的男人。雖然懷疑自己的老媽不是很道德,可是……

 

……如果一切都如我所想、那麼……

……是不是也可以解釋為什麼要早早地……就安排好我出國的計劃了?

 

……我本可以……和她……

……堂堂正正的……

 

思緒和合上相冊的聲音一起中斷。他把手裡的東西塞回抽屜、來到了儲物間。

 

……現在比起這個、還有件更重要的事。

 

他徑直走到儲物間的最裡側、一把扯下了擋住神龕的那塊白布。就同昨天那位老人告訴他的一樣,儲物間的白布、被遮擋著的神龕,和放在那下面的……

罐子裡的味道並不怎麼樣。他的手不似槿那樣纖細、掏出保鮮袋的動作勉勉強強。

 

……和放在那下面的……來自那位被婆婆和前任巫女共同封印的、目前是他室友的所謂神大人的……

……被自己的巫女、也就是槿的母親,用巫女的刀親手斬下的……

 

……執念。

 

……因緣這種東西、可能連神也無法斬斷。不過若是能毀掉那份執念的話……

……那位神大人應該也會回歸本分、不會再想帶走你姐姐了吧?

 

十九

 

「說起來……」她擰開瓶蓋、喝了口氣水,「……我之前就想問了。神社之前……荒廢成那個樣子、是因為你從來不出家門嗎?」

「具體的我也記不得了。……不過、在你突然出現在我家門口之前,我確實是很久都沒出過門了。」

「那既然你一直都在神社、你是怎樣知道外界的事情的?」

「這個嘛……算是神的天賦吧?」高杉拎著她的包、與她並肩走著,「不過也僅限於大概對外面發展到了什麼程度有一點印象,和具體生活在這裡……不太一樣。」

「嗯……還有一件事。」

「是什麼事?」

「……鎮子上的人、居然真的都不認得你耶……」

「你有時候講話還挺傷人的。」

「那是因為神大人把我教得很好。」她接過小包、把擰好了蓋子的汽水放了回去,「……讓我看看、應該就是這個地址……」

 

説是在收集信息、其實都是在幫鎮上的人們做雜事。多數都是一些跑腿這樣的簡單任務、他們還順便幫忙帶回了有位奶奶飼養的、總是在外面閒逛不願回家的小貓。……當然很多時候也就是陪那些獨居的老人喝喝茶、說說話,畢竟在這個人人都嚮往大城市的時代、鎮子上已經沒多少年輕人了。

 

……不過……這也算是好事。如果遇見那些以前同一個高中的傢伙們的話……

 

過往那些在學校走廊上的竊竊私語、令她在這大太陽下也從背後突然湧起了一絲寒意。……總之、還是不要想這件事了比較好……。

 

叮咚。

再度核對了一遍地址後、她按下門鈴,「……你好、有人在嗎~我們是來……」

 

她的話音戛然而止。開門的是個看上去和她年紀相仿的年輕男人,高杉看了看她,「是認識的人嗎?」

「……呃……」

「……你是之前隔壁班的……」

門後又鑽出來了一個短髮的女孩子,「……小槿?」

 

「……原、原來你們還住在鎮上啊!真是沒想到……我是、我是受小賣店的老闆所託過來送這個……」

 

她慌慌張張地把手伸進包裡、試圖趕緊結束這場計劃外的偶遇。短髮的女孩子和年輕男人互相對視了一眼,「……進來喝點水吧?」

「……不了不了、我們只是來送東西,等我找到了就……」

「好啊。」

 

……高杉!

 

她用自己能想到的最兇的眼神瞪了他一下。他抓住她的手腕,「外面這麼熱、借機會休息一會也不錯吧?」

「……好、好吧,說的也是……」

 

……不過最近……

被他牽住的手腕熱熱的,在這本就炎熱的天氣裡顯得更加燙了。

……是不是這樣接觸的機會變得有點……多?

 

好像是突然意識到了還要先脫掉鞋子,她手腕上多出來的那股燙一下不見了。

 

……果然還是……想太多了吧。

 

「……打擾啦。」

 

屋子並不大、佈置上倒是和她的家很相像。他們跟著住在這裡的一男一女走進了中央的和室,短髮的女孩子停在了房門前的走廊上,「稍等一下、我去倒些冰水給你們喔。」

「……謝謝。」

「謝了。」

 

她對著高杉努力擠出了一點笑,不過還是難掩她內心的不安。她又抓起自己的挎包、這次終於找到了被她塞在夾層裡面的信封,「……這個、是賣店老闆拜託我送來的……」

「久等啦。」

 

被端上來的四杯水裡放滿了冰塊、看起來沁涼又爽快。年輕男人接過她遞過來的信封看了看,「……之前的收據嗎。……謝謝你們幫忙送過來。」

「……對了、還沒有自我介紹呢!我叫佐依、這是我哥哥潮。……我們和小槿原來都在同一所高中讀書。……雖然說鎮子上也就那麼一所高中啦。」佐依望向高杉、又看了看槿,「所以這位是……」

「……嗯、他叫高杉,我們目前……」

「……住在一起。初次見面、請多指教。」

 

……好自然地、接了不得了的話啊……!

……明明我只是想說是朋友來著的……!

 

潮沒有說話、佐依看起來倒是有點詫異,「……喔、那還蠻不錯的……」

「還、還好……」

 

「……那你們突然回來、是打算見家長嗎?……高中畢業後、槿就一直都在東京了吧。」

「……不、目前還沒有那種……打算……就、就只是回來看看而已!然後順便……」

「順便看看能不能在鎮子裡辦一場祭典。」

 

槿用力點了點頭。

 

「……祭典?」潮終於也忍不住插話,「鎮子上起碼有二十年沒辦過那種東西了吧。」

「對喔,上次辦祭典的時候、我們應該還在上幼稚園呢。」

「……嗯、就是因為如此,我們才想辦祭典。如果能辦成的話……鎮子也會恢復些活力。」

「怎麼突然關心起這種事了?」佐依放下只剩下冰塊的水杯,「高中的時候、最想到東京去的就是小槿你啦……」

 

「……這個……唔,人也是會變的嘛。哈哈……」

 

佐依很不自然地看了高杉一眼,「……我猜也是這樣啦……現在你也談了男朋友、還真是想不到……果然過了那個年紀、就不會再做傻事啦。」

「是、是喔……」

 

槿輕輕捏住了高杉的衣角。

 

「……那有什麼著落了嗎?」佐依用指尖敲著玻璃杯,「關於祭典的事情。」

「……嗯、我們現在在修繕神社,不過其他的還……」

「差一些攤販嗎?煙火之類的搞一些也不錯。不過最重要的果然還是……巫女舞吧?小時候看過一次、時至今日我對它的印象都很深呢。」

「聽說那是很特別的巫女舞。」

 

高杉握住槿的手、像幫她打起精神一樣捏了捏。

 

「是喔!比起跳舞、更像是在舞刀……」

「但是那把刀……現在不知道被放到哪裡去了呢。」

「咦?刀的話、當然是在神社呀!」

 

槿和高杉同時望向了佐依。高杉挑起眉毛、疊在她手上的手也沒有挪開,「……為什麼這麼說?」

 

「雖然我也是很早之前聽說的啦、不過……鎮子上有一種說法,說那把巫女刀、是對神社裡的烏鴉大人非常重要的、他的愛刀喔。所以除了祭典的時候會借給巫女以外、平時都收納在神社裡的某個外人看不見的地方。」

「這樣啊……」

 

……那唯一能想到的地點就是……

……鳥巢?

 

「不過、就算你們拿到了刀,接下來跳舞的巫女的人選呢?」

「這、這個嘛……」

「槿會負責跳舞這一部分。」高杉轉過頭、微笑著看向槿,「……對吧?」

「是這樣沒錯……」

「……所以、小槿終於要繼承母親的職責了嗎?」

 

槿盯著自己的腳尖,「……嗯。我只是覺得……好像鎮子上還有很多我可以做的事。或許這次從東京回來……也是某種契機呢。」

「所以真的不是為了準備訂婚嗎?」

「……呃、不,我們不是……!」

「那還是要先看我們槿願不願意了。」

 

明明剛喝了一大杯冰水、房間裡也吹著電扇,但她覺得自己好像快中暑了。

 

「……總之今天就先到這裡。謝謝你們告訴我們這麼多消息。如果有什麼事要拜託我們的話、我們也很樂意效勞。」

「沒關係喔。不過、如果你們需要祭典上的攤販……或許我們也可以做點什麼。」佐依拍了拍潮的肩膀,「高中畢業後、我可是一直有和這傢伙在家裡的飲食店幫忙喔。我們也可以幫忙聯絡其他的商家、看看還有沒有人有這種意願。」

「畢竟鎮子上的人好像每年都在減少」潮也開了口,「我們也想找個機會不那麼無聊。」

「真、真的嗎!那樣就再好不過了……!那我們……作為幫忙祭典的報酬的話、要怎麼計算呢?」

 

「……嗯?這個嘛……」佐依想了想,「……喔!你們就幫我們跑個腿、把箱子裡的東西送到我們的爺爺家去吧。就這樣就好。」

「……真的可以嗎?」

「沒關係喔。只不過爺爺他脾氣有點古怪,而且最近好像還接到了些工作、經常不在這附近……你應該見過他吧?就是那位負責鎮上修繕工作的獨眼爺爺喔。」

 

槿和高杉相互對視了一眼,「嗯、我知道那位爺爺。」

 

「……那就容易多啦!對了對了、如果你們能再順便帶些點心的話……說不定能從他那裡打聽到更多關於祭典的事呢。畢竟爺爺以前也跟著辦過好幾場祭典啦。最後好像還和前前代巫女結下了什麼淵源呢……」

「前前代……巫女……?」

 

「……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啦、小槿!」佐依看起來拿她很是沒辦法,「前前代巫女、就是在讀書的時候經常照顧你的婆婆喔。」

 

二十

 

……我……還沒有……下定決心。

 

修繕神社的進度良好、每日的改善都肉眼可見。她和高杉也每日在鎮子上幫忙,收集情報的同時也散播開了準備辦祭典的消息,祭典的脈絡通過拼湊曾經參與過祭典的人們的隻言片語也變得慢慢清晰。只不過到現在,舞蹈的動作還是沒有著落、刀的下落也無人知曉。還有在他手裡的這個……

 

在保鮮袋裡的羽毛連著血肉、被污濁不堪的黑色液體包裹在一起。

……若是人人都能這樣斬斷自己的執念、估計都會過得輕鬆一些吧?

 

學會開車就是有一點好、可以在獨自一人的時候輕鬆去往任何一個他想去的地方。佑坐在石階上,夜裡的海面無邊無際、有點寒意卻也能給他帶來平靜。在這裡把那袋用保鮮袋裝著的執念丟進海裡、或是用口袋裡的打火機在這沙灘上點起一團火都不會引起誰的注意。可是……

他想不清楚到底是怎樣的執念、才會讓那傢伙想要抓走一個四歲的小孩子。……雖然四歲的她一定很可愛、但這也不是可以隨意帶走她的理由。……因為調皮而獨自跑到神社玩耍的小孩子被逐漸衰弱的神大人神隱,緊接著是趕去救女兒的體弱的前任巫女,和同去幫忙的、待這個孩子如親孫女一般的前前任巫女。

 

……然後……

那傢伙被自己的巫女們親手封印、並被那把本應用來為他獻舞的巫女刀斬下了翅膀上的一部分。

……現在又賴在我們家、也是個不成氣候的神吧?

 

他掏出打火機,……總之不管是出於什麼理由、都不可以讓他有一點想帶走她的想法了。

 

……

喀嚓。

 

打火機的前端沒立起火苗。海風吹起他額前的碎髮、手裡的保鮮袋也跟著一起搖晃。

 

 

「……高杉?怎麼了嗎?」

「……沒事。」他伸了個懶腰,「……剛才的姿勢有點不舒服而已。」

 

槿和高杉並排坐在作為客廳的和室裡、面前小茶桌上放著的零食已經沒剩下多少,電視屏幕上正在滾動播放演職人員表。她打了個哈欠,「……這部、沒有想像中那麼好看呢……」

「我就說應該去找我挑的那部來看。」

「那個肯定會比這個更無聊啦。」

「你都沒看過怎麼知道?」

「神大人在看電視劇這個方面、沒有我經驗豐富吧。」她撇撇嘴、按著手裡的遙控器,「……不過……現在是幾點鐘了?」

 

「十點多了。」高杉看了看她手機屏幕上的時鐘,「怎麼了?」

「……都這麼晚了、小佑還沒有回家呢……」

「他不是說想到外面透透氣嗎?」

「可是、可是天都黑了!不應該讓他一個人在外面……」

 

她皺著眉、拿起了手機,高杉第一次覺得她的形象稍微向一個負責任的好姐姐靠了齊。他裝作不經意地偷瞄向她手機的屏幕,「……要問問他在哪裡嗎?」

「……已經發過去了、但還沒有回覆……」

「不然打個電話吧。」

「……那樣、那樣會不會顯得我反應太大……?」

 

她的胳膊和他的貼在了一起、中間的部分熱呼呼的。他挑了挑眉,「……那你想怎麼做?出去找找他?」

「……嗯,也不至於吧……」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了……?」

「我們也出去散散步吧。夏天的夜裡、就我們兩個。」他對她笑了笑,「……不是很好嗎?」

「喂、等等、我還穿著睡——」

 

亮著的電視還沒來得及關、黑色的羽毛一下灑滿了客廳,攬住她的那雙手帶著她騰空而起、還沒反應過來的她一下靠進了他懷裡。夏日的晚風擦過她的耳邊、她還不敢睜開自己的眼,「……高、高杉……?」

「……下面的景色很好。不睜開眼看看嗎?」

「……我……那個……」

 

有一點點高、有一點點涼,鎮上的燈火星星點點、到神社的那一條路上也結滿了剛掛上去沒多久的紅色燈籠。她也曾以為到了東京就一定會坐上澀谷sky的長電梯,或者到晴空塔的空中餐廳和誰一起看夜景,但是沒有、從來都沒有,那片繁華和燈火通明也不是為了她這樣的小鎮女孩準備的。她只是在地面上走著,在樓與樓之間的空隙裡、用搭配工作西裝的高跟鞋鞋跟跺出一點屬於自己的聲音。

 

「……冷嗎?」他微微低頭、凝望著她的眼睛,「……冷就靠緊我一點。」

 

她抓他抓得很緊、貼在他胸口的身體似乎也貼得很用力。風聲足夠大將多餘的話語也省去,不需要任何期許也可以就這樣讓她遠離一切到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去。她好像飛過了那個夾在高樓大廈裡的小房間、也掠過了那家連咖啡機也沒有好用過的公司的格子間,然後他帶著她穿過山、點過水,沿著鐵路下墜到那間小神社前。就算一小會兒也好、就算只有一個夏天也罷,烏鴉大人、烏鴉大人,把我帶離這百無聊賴吧。如果你可以一直一直陪我玩的話、那我也可以偷偷住進你的神社裡。漆黑的羽毛、夏日的氣息,帶我一起飛、飛向夜裡的無邊無際,最遠處那顆一閃一閃的星星就是我們的指引。他終於等到了跨越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那一句、只要是同樣的底色不論是什麼樣子都可以打破封印。於是他撕裂日常、跨過常理,抖抖翅膀從杉樹最高的那一枝飛落,然後對著捏著啤酒罐坐在石階上偷偷抹眼淚的她伸出了手、對著神社前投了硬幣的小小的她伸出了手,對著曾經那個總是裹著圍巾、渾身沾滿鮮紅的女人伸出了手。……現在我來回應你的願望了,因為我……

 

……我就是從你的願望裡、如此誕生的。

 

「……高杉……我……」

她用手背用力揉了揉眼睛。

 

「……我……想起來了。那個時候……」

 

風聲把最後半句話也隱去,連帶著海灘上什麼東西燃燒著的聲音、一起被掩蓋進了這夜裡。

 

二十一

 

「……這麼晚才回來。」佑站到玄關、用身體攔住了正準備躡手躡腳回房間的兩人,「你們做什麼去了?」

「嗯、我們……因為小佑你一直沒回家,所以……」

「去散步了一小下。」

 

她身上還穿著睡衣、鼻尖也紅紅的,躲在高杉身後十分可疑地抿著嘴。

 

「……下次記得帶手機。」佑深吸了一口氣,「……聯繫不上的話、我會擔心的。」

 

「……嗯!我知道了、下次不會再這樣啦……」她跟著他們兩個走進客廳、一把拿起被丟在茶桌上的手機,上面未讀訊息和未接來電的數字她看都沒敢看。她把手機塞進睡衣的小口袋,「……不過……我們這次散步、讓籌辦祭典有了些進展喔!」

「……你們找到什麼了嗎?」

 

佑半信半疑,她穿著睡衣、也沒帶手機,不會一時起意就這樣在大半夜出去搜索了吧?

 

「……唔、怎麼說呢……」她看了看高杉、高杉也對她揚了揚眉,「……我、我們剛剛出門散步的時候,我一下想起了當時……在神社前……失蹤的事。雖然好像也不是很全面、很多地方也模模糊糊的,但是……」

 

佑和高杉同時望向了她。

 

「……但是媽媽在那個時候之前……教過我一段舞蹈。我勉勉強強能記下來一些、因為當時年紀還很小。不過我覺得那就是……巫女的舞蹈喔!」

「……你大概還能跳得出來多少?」

「……嗯、這個……」她仔細想了想,「……應該……也可以跳得出來幾段……吧?沒關係、我會仔細想……」

 

她打了個大哈欠、模稜兩可的話聽上去也完全不靠譜。

 

「……先去睡吧。」高杉拍拍她的肩,「……舞蹈的事、也不差這一個晚上。」

 

 

「……夜裡躲在這裡抽煙的話、就會讓心情好起來嗎?」

 

懶洋洋的聲音從頭上傳來。佑啪的一聲扣上手裡的打火機,「……怎麼、神也會有煩惱嗎?」

「誰知道呢。」

 

高杉離開房間、拉上拉門,坐到了緣側的另一頭。他倒是沒什麼煩惱,只是剛剛夜空裡的那一點期待突然沒了著落、堵得他心裡發悶。

 

「……你剛才帶她去做什麼了?」

「散步而已。」

「她連鞋子都沒穿。」

「打聽這種無關緊要的事、你的煩惱就會減輕嗎?」

「……誰知道呢。」

 

他很罕見地沒再繼續接話。高杉望向緣側的另一邊、漆黑一片的夜裡只能看見佑手裡的紅點。……愁悶也會隨著那股煙飄走嗎?凡人的問題還真是好解決。

 

「……最開始發覺你的身分的時候、我還沒什麼實感。」佑抖了抖手上的煙,「……雖然現在也是。」

「你這樣說的話、我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難過。」

「……那個時候你……你還是那個……烏鴉的樣子。」他低下頭,「……但平時的你會說話、會燒飯,也會……逗她開心。」

 

「……『弟弟』不該對『姐姐』在意到這個程度吧。」

「……『神』也不該對『人』有什麼會讓別人誤會的想法吧。」

「那只是人從人的角度單方面覺得。」

「……所以在她四歲的時候帶走她、在她腿上留下可能一輩子都去不掉的痕跡、甚至不惜自己被封印。……在二十多年之後又住進她家裡,也是如此嗎?」

「……你……」

 

「……祭典之後、你還會再想帶走她嗎?」

 

他好像還是在以那個十五歲小男孩的口吻發問。因為要到美國去讀書、所以要離開姐姐,和因為烏鴉大人要帶走她、所以可能會再也見不到,這兩者對十五歲的他和二十多歲的他來說、結果上沒有一點區別。只是如果他撥通了那通電話、打火機的那一點火星也沒有被海風吹滅的話,一切就會如願嗎?

 

「……我沒有想過。」

 

「……我猜也是吧。」

 

煙滅了。最後的那一點火光也不見了。

 

「……高杉。我……想和你做個交易。」

「……什麼?」

 

「……你有……能改變既定事實的能力嗎?」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在意的呢?

 

她的髮型、她外套下新買的內搭,她書包上的掛件、和塗了淡粉色的指甲。明明每天都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可是漸漸漸漸地、有什麼東西開始變得不一樣了。被要求要和她分房睡的時候、他還有點得意,一定是因為自己已經長大了、所以不需要和姐姐在一起才能睡得著了。人的標準總是很奇怪、隨著某些無形的東西在變換,小時候的他和她擠在一塊兒、旁人見了也只會說一句「真是親密無間的姐姐和弟弟」。但好像自他們要到各自房間獨自入睡的那一天起,還是同樣的手牽著手在街上走、引來的目光卻不再全部都是善意。

 

……為什麼會這樣呢?

……明明班上有些同學在這個年紀、已經有了傾心的對象……

 

他盯著鏡子裡的那雙茶色眼睛、突然一股煩躁從心底湧起。……你們兩個的眼睛長得一模一樣、一看就是一對親姐弟!他厭倦了這從小到大不知聽過多少次的話。……那只是碰巧而已、淺色的眼睛明明也不算罕見……

 

……可是姐姐對我……又是怎麼樣的呢。

 

她還是會和以往一樣對他笑,在早晨他還沒太醒過來的時候輕輕敲敲他的額頭、叫他打起精神來。他獨自一人總是睡不太踏實、可是她不知道。母親叮囑他要好好唸書、以後到國外去深造,可是姐姐呢?他只是關心她的未來、母親卻毫無來由地把他給罵了一頓。他低著頭、什麼東西悶在他心頭,不知從何說起也不知道該找誰去講。他拿著本來是用於演算的草紙,在上面一筆、一筆地隨意畫著。一條又一條、描過一遍又一遍,那些未加修飾的凌亂線條、疊在一起也好似她的側臉。

 

……然後……

 

畫面一下停在了生徒指導室。她和他站在一起、中間的距離顯得格外刻意。負責的老師語氣很嚴厲,……在學校裡做這種事是不合適的、更何況你們還是姐弟?人人在講到這些關係時、都會把姐姐兩個字放在前面,就好像一切好的壞的都要被丟向年長的那一邊。……可是那不是她想做的、一切都和她沒有關係,都是……

 

都是天氣太熱了。就像從小聽到的有神性的烏鴉的故事一樣、就像聽說自己一定要去美國讀書一樣,一切都是荒謬的、一切都不是他能說得算的。他帶著一點也許這樣就可以留在她身邊的僥倖的心,想著也許這樣她也會承認她對他的意,他對指導老師說只停他的學就足夠了、因為這件事和她根本就沒有關係。他回過頭望向她、等著她也能說點什麼,等著她張口維護誰、等著她否認什麼事。她捏著手腕、低下頭去、迴避著那雙與她一樣的眼睛,他不知道她有沒有哭、也不知道在那之後他就連和她回到同一幢房子裡也變成了奢望。他被關在那灰濛濛的泡泡裡,她好像就在那兒、就連輪廓也模糊不清。天上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他憋住眼淚用力吸氣,……過兩週就送我去美國、那她呢?她也被停學了、接下來也沒辦法再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去學校了。她應該和我一起去……

 

……她又不是我的女兒!要把你一個人送出去已經夠麻煩了、哪還能再把她也……

 

他在書包裡翻騰著、他想撕掉那個小本子,他想丟掉所有帶著她側臉的無論原本是用來做什麼的的紙。姐姐、姐姐,如果你不是我的姐姐,我就可以給你寫一封很長很長的信。我會約你去天台、我會說一些白痴到不行的話來告白,我們會被學校裡的同學們瞎起哄、週末的時候手牽著手一起出去玩。姐姐、姐姐,我們……不,我……

 

 

「……我只想讓你……改一張紙上的結果。我會用……你被斬下來的那份執念、還有那把刀的下落……做交換。」

bottom of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