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姐弟番外 - I Confess Starry Nights Still Make Me Wonder
「……姐姐、想要養小狗嗎?」
「……嗯、這個嘛……」
他們剛從咖啡店出來、她手上還拿著杯沒喝完的煎茶拿鐵。咖啡店對面是一間門臉豪華的貓咪咖啡廳,可她沒有進去看。她轉身走到另一邊、那裡是一家比貓咪咖啡廳小上許多的寵物店,櫥窗的設計花了些心思、讓往來的行人都能看見趴在裡面的毛絨小狗。
他記得他們一起搬到東京時、她曾說過想要養隻小貓。……但漸漸的、她好像開始把注意力集中在小狗身上了。他沒什麼資格對她的偏好轉移發表看法,不過他對此倒是開心,因為相比起小貓、他更喜歡小狗。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就像人也會自然而然地分為貓派狗派,也許是因為他們從那天起每晚都擠在同一張雙人床上,互相沾染的除了味道、也有喜好。
「……小狗的話……果然還是需要很大的空間吧?是不是還需要籠子什麼的?……嗯、如果性格活潑的話,是不是還會在家裡跑來跑去呢……」
乍一聽她好像在回答一堆與問題完全無關的句子,但他一下就明白了她是真的想養一隻小狗。……因為如果不是真心想養的話、她是不會考慮這麼多的。雖然聽上去有點誇張,不過以自己姐姐的性格、估計連可以放籠子的位置都偷偷測量過了。
「……喔!你看、它要把玩具咬壞了……」
其實她很小的時候就想養一隻小狗。至於為什麼有一陣子那麼想養小貓、是因為她覺得那樣好像才比較符合精緻東京單身女上班族的形象。但她現在既不單身、也不是上班族,出生地也並不在東京。老家的宅子應該很適合養隻小狗,不過……
「……估計是在這麼小的空間裡待著、壓力很大吧。」
她皺起眉、咬著嘴裡的吸管。這些小小的毛丸子要在狹窄的隔間裡被當作商品一樣展示、實在是有些可憐。她搖搖頭,「……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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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寵物是一件要付出很大成本的事。
那是她為數不多還能記起來的、母親曾對她講過的話。剛過了四歲生日的她坐在榻榻米上大哭、抓亂自己的頭髮,……媽媽、我要小狗!媽媽——
她最後也沒得到屬於自己的小狗,甚至沒多久後、連唯一疼她的媽媽也不在了。因為那件事而高燒不退、導致記憶也模糊掉了的她倒是沒覺得自己可憐,放學的路上她會繞一點遠、然後偷偷摸摸刨冰店家的小狗。只不過刨冰店冬天不開門,摸不到小狗的日子裡、被雪蓋住的回家路也變得更加無聊。……垂耳朵、捲捲毛,鼻子總是濕漉漉的,那就是她對小狗全部的想像了。
「……怎麼了、姐姐?」
「……沒有、那個,我把髮繩忘在洗手台上了……」
洗手台前的他正舉著直髮夾,腦袋上的頭髮一半直一半捲、看起來有點好笑。她拿起髮繩,「……只是晚上要出去吃點東西、也要夾直頭髮嗎……?」
「……嗯。不然的話……會有點太亂了。」
「……就那樣直接扎起來的話呢?」
「……上面會翹起來的。」
「……嗯……」
髮繩又回到了洗手台上。她搬來洗手間裡的小板凳、接過了他手上的直髮夾,「……讓我看看……」
她踩在小板凳上,她很少有機會能這樣俯瞰他的頭頂。第一次知道在他高高的視角中、他每天都可以看到她頭頂的時候、她被嚇了一跳。……太奇怪了,頭頂這個地方、她自己平時都看不到。
好像就是從他們住在一起開始、她才逐漸關注起了大型犬的飼養。那時她終於找到了機會去小狗咖啡廳,然而真正的捲毛狗其實摸上去像一塊地毯、和她想象中一點都不一樣。
……或許不是捲毛的話、也還不錯……
她上網搜了很久,拉布拉多、那是個對她來說有點繞口的名字。垂耳朵、乖乖的,身體大大的,真希望有機會能摸摸它的小鼻子……
「……姐姐?那個、我的鼻子上怎麼了嗎……?」
「……沒有。」她心虛地眨了眨眼,「……還有一縷頭髮、很快就弄好了喔!」
把弟弟看作大狗狗這一舉動顯然是十分的奇怪。……也許在她五六歲時、這個行為還可以被解釋成可愛的兒童思維,不過現在的話、這條比她小兩歲的大狗狗都已經二十五六歲了。……可怎麼說呢、一般人好像也不會和弟弟成為戀人,以這件事為前提來看的話、大概也還……
沒有垂耳朵、也沒有會搖來搖去的尾巴,但每一餐他都會吃下很多肉、笑起來的時候會露出小尖牙。喜歡用額頭蹭、鼻子也會到處聞,身上總是熱呼呼的、那個的時候會舔掉她眼角的淚痕……
「……姐姐……還在想小狗的事嗎?」
「……嗯?那、那個……沒有喔。」她夾直他頭上最後一縷捲捲毛,「……沒有在想那些小狗的事。」
「……我……考慮了一下。……如果稍微改動一下現在姐姐辦公室的佈置的話、說不定能放得下小狗必要的設施。……而且我也已經工作了、如果想領養一隻的話也可……」
「……但是果然……」她放下直髮夾、隨意地用手指梳理起了他的頭髮,「……大型犬的話、還是沒辦法吧……?」
「……嗯。我們的公寓應該也不允許養大型的寵物……」他看著鏡中她居家服上的小兔,「……姐姐的話、原來更喜歡大型犬嗎?」
「……比起小狗的話、果然還是大型犬比較……嗯……」
他檢查了直髮夾的位置、確保它被放到了一個不會被不小心碰掉的地方。他轉過身、仰起頭看著她的臉,……已經多久沒這樣仰頭看她了?他張開雙臂環住她的腰,「……姐姐這樣小、會牽不住大型犬的。」
「真是的、如果真的要養狗狗,我當然會去鍛鍊啦……」她揉著他的頭髮,明明剛剛才理順、可她總是想要把它給揉亂,「……不過、小佑又怎麼知道我牽不住大型犬呢?小時候你都不太敢摸狗狗呢……」
「……之前……在美國的時候,寄宿家庭有隻大狗狗。」他也用腦袋蹭起了她的手,「……是隻黃金獵犬。……很可愛。」
「……黃金獵犬?有長長毛的那種嗎……?」
「……嗯。摸完之後、手上和身上沾得全都是……」
……不是拉布拉多呢。不過、黃金獵犬和拉布拉多長得很像……
「……聽起來是甜蜜的負擔呢。」
他笑起來,「……之前高中畢業搬到大學附近時、行李裡面還能找到好幾根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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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喜歡狗狗的嗎?
他其實也說不好。十五歲的他拖著箱子、毛乎乎的它就趴在樓梯拐角,似乎是對他身上陌生的味道感到好奇、但它沒有叫。獨自經歷了十三個小時的飛行的他沒什麼話想講、他原本也是個沈默寡言的孩子。……你想摸摸它嗎?寄宿家庭的阿姨很和藹,……它脾氣很好、不會咬你的。
他低頭與它對視了一會兒。直覺告訴他、它還是隻小小狗,它的腳爪肉乎乎的、以後肯定能長得很大。他眨了眨在飛機上哭得紅腫的眼睛,彎下腰輕輕揉了揉它的頭。
……它叫Jellybean,你們以後要好好相處喔。
那是他在美國記住的第一個單詞。那是種不怎麼好吃的糖果、畢竟正經的糖果商是不會想售賣肥皂味的糖果的,可它卻惹得了小孩子們的青睞。……糖豆、那就叫你糖豆好了,他在心裡默念道,……我是……佑。看來接下來要和你一起生活一陣子了……
他忽然意識到因為離開得倉促、他連一個英文名都沒來得及挑。用羅馬音來念雖然也還好、但那些英語母語者使用的奇怪語調總讓他感覺不太舒服。……我知道我不是屬於這裡的人,所以不要總是那樣提醒我了、好不好?可為自己用其它的語言挑一個名字也是件奇怪的事。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用陌生的語言、讓大家叫一個陌生的名字,他覺得自己像是被印在登機牌上的機場編號、又或者是在轉盤上轉來轉去的一件托運行李。唯一讓他欣慰點的是,很快他就從一個二十寸的小登機箱、長成了一個需要托運的二十八寸大箱子。
他沒有告訴她糖豆的事、想問她挑一個英文名的消息也顯得有點幼稚。不過小糖豆變成了大糖豆,若是在雨天過後帶它出去散步、他會在門廳留下帶著泥巴的腳印。被它的尾巴掃到會有點痛,被它撲到身上來的時候更是要了命,……糖豆呀糖豆、你已經是一隻大狗狗了。糖豆嗅了嗅他的手、然後踩了他一腳,又圍繞著他的床塗上了一層均勻的狗毛。它跑出他的房間、現在是它吃凍乾的時間了。
他拍了很多糖豆的照片、當然她一張也沒有收到。與她相距不到一米時她的話很多、與她隔著一萬多公里時她的話很少。他試探性地發了消息、向曾經的高中同學打探她的近況,具體的說法是什麼他已經記不得了、不過也只有故鄉的人才能把被孤立三個字說的那樣委婉含蓄。他低下頭盯著手機屏幕,他知道他沒資格再發消息給她了。飄在房間裡的狗毛讓他沒忍住打了個噴嚏、顯得跟著溢到眼角的眼淚沒有那麼突兀。……小佑啊小佑,你已經不會再像當時在飛機上那樣哭個不停了、是不是?可是已經很久沒人叫過他小佑了。很多事拿出來細想都變得無趣,他後桌的同學問他為什麼來這裡讀書,他想了很久,心裡的答案是我不知道。
他看到了她拍下的城市街景。那不是單獨發給他的、他擰成一團的心讓他連個讚也按不下去。……這樣也挺好的、看來她如願考去了東京。他攔住正試圖把他剛裝好的襪子從行李箱裡叼出去的糖豆,……可是他終於可以回家待幾天了。如果糖豆想留下他的兩隻襪子、那乾脆就隨它去吧。美國的空氣不光使他飛速地長高、也帶給了他一股莫名其妙的positive vibe。他說話打字中開始夾雜英文了,要是讓她聽見的話、她大概會埋怨他聽起來像個傻蛋。可他還不知道她到底會怎樣看待這件事就先開始想要做出改變,他確實像個傻蛋。他揉了揉糖豆的頭、從它嘴裡拿出已經被它的口水浸得該重新丟進洗衣機的襪子,……畢竟要回去見家裡的大學生了、可不能搞得那麼狼狽。
臨走那天糖豆一直咬著他的褲腳,嗚嗚叫著好像不希望他離開。……我只是回去過一個暑假,他的語調很輕鬆,……糖豆、你會想我嗎?寄宿家庭的阿姨和叔叔都說他似乎變得愛講話了一些,……大概因為糖豆也是個活潑的孩子吧?或許他可以從日本買些小狗的零食帶回來,雖然肉類不可以攜帶,但是凍乾的話、也許……
回程比去程的飛機要多上一個小時、但他仍覺得輕快。他提前準備好了頸枕,飛機、電車、新幹線再轉巴士,一通折騰下來他也沒覺得太過難捱。他在準備換乘巴士的車站急匆匆地和母親見了一面,和預想中一樣、父親沒時間來,不過他也沒有多在意、就連母親責問他為什麼不利用假期好好留在那邊學英語這件事也沒往心裡去。……我要見到家裡的大學生了,也許是對大學生這三個字帶有憧憬、也許是他不想把姐姐兩個字說出口,他們有足足三百九十七天沒有見過面了。他有時候痛恨自己對無謂數字的記憶力,要是他沒有這種能力的話、也許母親就不會那麼執著的想讓他學數學了。……不過大學生呢、大學生學了什麼專業了?她最討厭英文和數學了。也許她應該……
大學生沒有在。她是東京的大學生了。已經八月了、東京的大學生也早就放假了。他想起夜裡從機場去往東京站的巴士,東京太好了、通明的燈火扣住了他的大學生,大學生忘記了她遠在他鄉的弟弟、變成了一個城市女孩。他沒辦法再逼自己把一切都往正向的方面想了,positive vibe在這裡變回積極氛圍四個大字、然後煙消雲散了。……大學生也許討厭我,就像她討厭英文和數學,那是他分數最高的兩個科目、他沒有什麼可狡辯的。他往鍋裡咕嘟咕嘟冒著泡的開水裡撒下一把蕎麥麵,他其實一點也不想吃這個、他只不過是很想念。
他開始盼著回美國了、也許是因為沒有糖豆的日子太難熬了,也許是紐約也把他變成了一個城市男孩、誰知道呢?他看見她新做的指甲是藍紫色的,他按下屏蔽鍵、電視的音量也調得很大。可是他會想、會忍不住去想,他們曾經暑假一起熬夜看電視的日子裡、她盯著電視裡面的高樓大廈、眼裡亮晶晶的,那鍋作為宵夜的蕎麥麵被她煮得有些過了頭、她總說夜裡吃健康粗糧就不會發胖。情緒化作帶著鹹味的水從眼睛裡面流出來,編輯一條問她東京住址在哪裡的消息用不上多久、並不怎麼關心他的父親給他的暑期生活費也足夠他再買一張到東京的新幹線的車票,但是他只是坐在這裡、任由從下巴上滴落的水珠把蕎麥麵汁的味道變得更加糟糕。
一次、兩次、沒有第三次了,他不再在放暑假的時候回家了。他要補上為了畢業而做的義工小時、大學的申請也該有個大致的計劃了。母親說他若是要申請藝術專業的話就不給他交學費、他回了一個好字。數學、數學,卡西歐的計算器讓他覺得心煩,ECON12他寧可找個地方坐著發呆也不想過去聽講。他是十二年級的學生了,負責選課的老師建議他選AP課程,他覺得那大概並不是因為他成績好、只是因為他看起來是一個亞洲人。……大學就留在紐約吧,他坐在咖啡館的室外小桌前、腳邊的那隻鴿子正試圖啄破他給糖豆買的凍乾的外包裝,……上了大學就見不到糖豆了、他強迫自己不要總是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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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隻黃金獵犬、是隻怎麼樣的狗狗呢……?」
「它……」似乎是沒料到她會問繼續這個,他收起已經恢復到室溫的直髮夾,「……分離焦慮很嚴重。」
「狗狗好像都是這樣呢。」
「……有些受到了良好社會化的狗狗不太會。……糖豆的話,很黏人、非常黏……」
「……糖豆……?」
「……那是它的名字。……其實不是叫這個、我比較習慣這樣叫。」
「……小佑都……沒怎麼提過那個時候的事呢。」
「……嗯。……因為只是……每天去學校而已。沒有什麼好說的……」
她沒有再多問了。該準備出門去吃晚餐了。好幾年前那個喜歡摸叫做糖豆的小狗的小男孩也申請上大學了。準備搬家的那天他鼻子發酸,語言班幾個月加上高中三年的相處已經比他和雙親住在一起的時間還要長了。已經變得很壯很大的糖豆還是會踩他的鞋子、咬他的褲腳,糖豆什麼都不知道、糖豆只覺得他也是屬於這個家的小男孩。他打開背包、拿出最後為糖豆買來的罐頭和凍乾,他揉了揉它的頭、誇它是個乖小孩。
他沒再見到過糖豆了。他想念糖豆、但他並沒有面對那間總是在裡面掉眼淚的小房間的勇氣。他才十八歲、還是個小孩兒呢。紐約房租的數字不需要換算成日圓也已經恐怖得驚人,住宿舍的話暑假也沒有地方去。他已經不想再回家了,他自己也是個大學生了。十八歲的美國大學生買不了酒、也抽不著煙,那個假期他學會了開車、但在紐約更多的時間還是要擠地鐵。十八歲的第一課是人總會徒勞無功,於是他在大學的第一年、因為掛科太多留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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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那邊的學校……應該和我們很不一樣吧?嗯、怎麼說呢,就是感覺……」
「……那姐姐的校園生活呢?」
「……欸?這個……」
他放下已經空掉的啤酒杯,「……吃好了嗎?……準備結帳回家吧。」
喝了酒的他有一種強烈的想對她全盤托出的慾望、但同時又像在一片汪洋大海中央無從找到落腳點來開口。……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沒什麼好說的。紐約的冬天天黑得太早、迫使人們從中滋生出了一種北美特有的豁達,當然也可以說是他們葉子飛得足夠多,不過他受不了那種味道、從來都沒嘗試過。一包萬寶路加上稅要十三美刀、可算等到了二十一歲的他抽得倒是還不足以讓煙在他指節上留下煙草香。應付自己並不感興趣的課業令他頭皮發麻,巨大的校園貫穿整個城市讓他無處躲藏。他站在中央公園看著並不屬於這裡的櫻花綻放和人來人往,這裡不許抽煙,……可是我想退學,他想。
論文、考試、沒有一個人靠譜的小組項目,除了他以外大學裡的每個人都好像在做美妙未來的夢,幻想畢業後穿著西裝拎著皮包漫步在Financial District的街頭。可他不想學了、那堆比字典還要厚的教科書他也想用火機點著撕爛了,他掏出筆劃掉筆記本上的那堆數學符號,太久沒畫過畫的他也只能描出一團雜亂無章的線條。應該要準備明天的演講了,可是他想畫、於是他繼續畫,直到本子上的線合攏重疊再匯聚成一個形狀,那是他不再熟悉的她的側臉。她應該已經不是大學生了、她應該已經結束了這場苦了、她應該不需要再應付教授和作業了、她應該也已經不長這個樣子了。他打開她的主頁、上面空空如也。十五歲的小男孩腦袋一熱在學校的走廊裡親了一口他最喜歡的姐姐,然後砰的一下、他的姐姐就從他的生活裡消失了。
也許該放下一切向前看了、她肯定也已經有自己的生活了。白天他上課、鍛鍊、在街角的咖啡館裡捧著筆電完成作業,室友問他怎麼沒交個男或女友、他說要打工沒有時間。他確實也去打工了、他瞞著母親攢下了一筆錢,夢中的東京街頭和曼哈頓很像、她朦朦朧朧的身影融進了城市夜景的光圈。他痛恨還抱有無端幻想的自己,於是他花在煙酒上的錢更多、party也佔了他的幾個週末。他交了訂金在公寓附近的某間小刺青店,他要做盡她不會喜歡的事,雖然那作為圖稿的槿花是他親手畫的。掙扎變得無謂、街邊和流浪漢擠在一起的小狗都有人陪,他想糖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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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佑?」
「……。」
「……佑?」
「……怎麼了?」
「……從剛才吃晚飯開始……一直到家你都沒怎麼說話呢。……怎麼了嗎?和我說說吧……」
她和他一起窩在沙發上,她憂心忡忡地握著他的手、時不時瞟向他另一隻手裡的那罐酒。
「……姐姐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什麼喔……?」
「……姐姐的校園生活是怎麼樣的?」他又喝了一口,「……沒有我的校園生活。」
「……就……就是每天去學校。然後做作業、打工……什麼的。沒有什麼特別的……」
「……所以連貼文都不發了嗎?」
她兩眼放空、好像在發呆。隔了半晌她才開口,「……小佑的話……不也是什麼都沒有發過嗎?」
窗外雨下了起來,玻璃內外的氛圍同時變得曖昧不清。他捏緊了手上的酒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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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最後一年居然奇蹟般地順利了起來。現實化為一記重拳、把那些每日做夢的大學生敲打得清醒了些。……留美還是歸國?那是他們這群飄洋過海的人都要面對的課題。他抬起頭、望向小窗外淅淅瀝瀝下起的雨,在面前筆電屏幕上的是密密麻麻的簽證要求和條件分析。他不想做中央公園裡的那顆櫻花樹、但沒有她的故鄉對他而言像一片楓樹林。他已經錯過日本的應屆畢業生招聘了,他沒心情計算想拿到綠卡的話要在這裡熬多少年,室友說太累了、還不如到加拿大去呢。可多倫多多雪、溫哥華多雨,收到畢業證書的那一天、他定了機票下週到東京。
臨走前他在紐約轉了一大圈,從帝國大廈到中央公園,就連布魯克林大橋也花了一小時來走完。他不再抽煙了、酒也很久沒喝了,威士忌的琥珀色不是他的保護色、聽說日本產的萬寶路裡面好歹還有爆珠呢。母親問他你怎麼要回來了?花了那麼多錢在你身上、你應該……
他回了一個好字。他要用攢的那筆錢回去讀點他喜歡的東西了。他走了很遠、地鐵上有人拿著大喇叭在唱歌,他在曾經高中放學每天都要下車的車站下了車。糖豆、糖豆,你已經是一隻年老的狗狗了,可是為什麼我還是不夠成熟呢?無論怎樣都做不出一場足夠完滿的道別,八年的日子只剩下一間空蕩蕩的房間,十五歲到二十三歲的全部被塞進兩個三十二寸的大箱子,只有肋骨上的那串有點黯淡了的槿花一成不變。他登上飛機,鄰座的乘客向他搭話、問他去東京要做什麼?他說我要去看我的姐姐。
他不再說話了、他丟下那罐酒抱緊了她。二十六歲的他擁有了一切、但他知道有一部分的他還停在紐約下城區的雨夜。雨還在下、她的身影也從模糊的色彩有了清晰的邊緣,他用額頭蹭著她的頸邊,就像糖豆試圖把狗毛均勻地塗抹在他的身邊。她輕輕拍著他的背,她說都過去了、都過去了。他忽然想起肋骨上的那串槿花也應該補色了。
「……姐姐。……接下來我要說的話可能有點長、可能有點無聊,如果你不想……不。」
他吸了吸鼻子,「……可以聽聽看嗎、……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