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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鴉同居手記 8-14

 

 

 

「他沒關係嗎?」高杉跟著她在緣側坐下,「……準備出門吃飯的時候他看起來就悶悶不樂的。」

 

「……要聽實話嗎?」她搖了搖杯子裡的冰,「……我不知道。」

「你不是姐姐嗎?對自己弟弟的想法大概也有點了解吧。」

「……不是那樣的。怎麼說呢……」她看著高杉襯衫領口沒系好的那兩顆扣子,「……你有弟弟妹妹嗎?」

 

……真是白癡問題。……神不會有兄弟姐妹的吧?

 

「我?我有兩個妹妹。」

「欸?」

「……不對。我……」

「……你活的時間已經長到連自己有沒有妹妹都不記得了嗎?」她語氣裡不知是疑惑還是嫌棄,「這個樣子還要來幫我們修復姐弟關係啊……嗯?……高杉?」

 

「……抱歉。……今天天氣太熱、有點累了。」他一口氣喝光杯子裡的水,「你也很累了吧?早些回房間休息吧。」

「……啊、嗯……好吧。既然你都這樣說了……」她站起身,「……那我先去洗澡了喔!」

 

 

對了、人類應該是……這樣做的來著?

 

拉上房門也還是能聽到從浴室傳來的水流聲。他躺在她鋪得很敷衍的被褥上、慢慢闔起了眼。……先集中精力、然後……

 

……有點像在做夢。是這個意思嗎?

講話的女人和她長得一模一樣、深藍色的和裝搭配黑色的圍巾也與她很相襯。

 

……有趣嗎?看見那些東西。……不過不是親身經歷過的話還是不太一樣、是不是?

她自顧自地一邊說著他聽不太懂的話、一邊用樹枝在雪地上戳出來了一個圈。

 

……喂、高杉。……你會懷念你記憶裡的那些人嗎?家人、戰友、可能還有遊郭裡的女人什麼的……

圈裡又被她戳出了很多個洞、現在那片雪上看起來一團糟。

 

……既然是你的話、應該不會覺得有什麼特別的吧?這樣蠻好的。我有一天也會消失掉的、高杉。但你還會有很多很多個新的巫女、對不對?

 

 

……根本還是……什麼事都沒解決好嘛……。

 

熱水打濕她的頭髮、零星的水珠滾過她的額頭和臉頰。水霧籠罩整間浴室、她長出了一口氣,……無論是莫名其妙就要住進家裡來的室友、還是好像總是在和自己鬧彆扭的弟弟,她無論再長多少歲大概都不會知道該怎麼把這些事處理好。……不過好像以前也沒有室友這種問題來著,怎麼說、倒是變得更加複雜了……

 

她回想起自己在東京那間狹窄的小屋,……不管怎麼說、還是比那個時候強一點點吧?起碼家裡稍微熱鬧了些。本來賭氣辭職外加一口氣把回家的車票也買好之後、以為要過的是在鄉下的獨居日子呢……

 

……小佑……也長大了呢。

……他應該已經睡下了吧?……洗完澡出去之後、偷偷開罐啤酒吧……

 

關掉水閥、擦乾身體,頭髮也裹上毛巾,……這個時候吹頭髮的話估計會吵到他們兩個、果然還是算……

她躡手躡腳地挪動到廚房、打開冰箱到拉起易拉罐拉環的動作一氣呵成,帶著氣的冰啤酒碰到嘴唇的那一刻、無論是身體的疲憊還是沒能散出去的情緒一下全都不見了。

 

……呼……!真舒……

「高……高杉!?」

 

地上的一攤黑羽毛差點沒把她給絆倒,「……你、你還沒回房間啊……」

 

她本來想問的是「你怎麼還沒睡」,不過在說到最後兩個字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了他是個不需要睡覺的神,「呃、……我打擾到你了嗎?我喝完這個就準備回房間了……」

「……我有事想問你。」

「……怎麼了?」

 

「……你的腿怎麼了?」

 

他原本想問的也並不是這個。她一手舉著啤酒、一手按著身上的浴巾,再配上那幅做壞事被抓包的樣子看起來實在是有些滑稽,平日裡他竟從來都沒有印象的她的腿也在浴巾的縫隙中若隱若現。……他這才意識到她似乎從不穿短褲短裙,他看著她腿上被紅色覆蓋的一大片,……是因為這個嗎?

 

「……嗯?這個、喔……」似乎是為了緩解尷尬、她不太好意思地笑了起來,「……不怎麼好看吧?小時候的傷了。……要是你很介意的話、我先回房間套上睡褲好了……」

「……你還記得當時你大概幾歲嗎?」

「……咦?受傷的時候嗎?」她想了想,「……好像是……四五歲的時候吧?那時候生了場大病、細節已經記不太清了……」

「你當時去過神社嗎?」他靠在椅背上、看著自己的手心,「……我的神社。」

「……我不記得啦!我當時還很小呢。家裡人也沒有怎麼跟我提起過那時候的事……」

 

「……能讓我看看你的腿嗎?」

 

他們誰都沒開燈、四周都是黑糊糊的一片。她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可他的語氣聽上去卻罕見的正經。她放下手裡的啤酒罐,「……好、好吧……」

 

……感、感覺真是怪怪的……

她按住浴巾、只留了讓他能看清楚她帶著疤痕的那一條腿的縫隙,平日裡都要主動遮蓋起來的地方現在正被這位神明室友細細端詳、換誰估計都會心裡發慌。……不過、很久以前佑也曾經……

 

「……接下來可能會讓你看到一些……你不習慣看見的東西。」他抬起頭、俯視的角度搭配上他突然認真起來的臉讓氣氛都變得有些古怪,「……儘量別被嚇到。……好嗎?」

 

她茫然地點了點頭。在這一片黑暗中、她還是什麼都看不太清楚。異樣的氣流繞著她身邊流過、明明是在室內卻好像能聽見呼呼的風聲。……那是什麼?鳥喙?帶著爪的翅膀?落在身上的黑羽毛沒有她印象中那樣軟乎乎,「……高杉……?」

 

那雙暗紅色的眼睛眨了眨。……烏鴉原來是這樣眨眼的嗎?看上去還有點……唔。

能感覺到握在腿上的那隻爪在努力把力道控制得輕,……只不過還是有點扎扎的。被強迫抬起一隻腳的她終於開始有些保持不住平衡,「……你、你確認好了嗎……?」

 

她聽見類似打響指的聲音、瞬間餐廳連著廚房裡的燈全部亮起。坐在那裡的高杉還是那個高杉,而那隻握在她腿上的、被羽毛包裹著的連著翅膀的鳥爪,剛剛好能與她腿上的傷痕重合。

 

「……你……」

「……高杉……」

 

爪子一下化為了普通的人類手臂。他與她在凝固的空氣中對視,「……你到底……是什麼人?不……」

 

她吞了口口水。

 

「……你是我的……什麼人?」

 

 

「……你們兩個……還不睡嗎?」

「……嗯?我們、那個……高杉有事要找我商量!」她戳了戳一旁的高杉,「是吧……?」

 

「……你在喝酒嗎?」

「……呃……」她飛快地把桌上的啤酒罐推到一邊,「……是高杉喝的。」

 

佑站在餐桌前,她的臉紅紅的、他知道那是她開的酒。他皺了皺眉,「……早些睡吧。」

「既然你正好在這裡、我可以順便問你個問題嗎?」

「……高……」

「……你問吧。」

 

……這個高杉、還要問些什麼……?

她試圖阻攔高杉、讓他放佑回去早些休息,而佑聽起來卻毫不在意。她緊了緊圍在身上的浴巾、視線在他們二人之間遊走,……我的啤酒!再不喝的話、一會就要變回常溫了……!

 

「你知道這附近的神社嗎?」

「……山上的那個?已經荒廢好多年了。怎麼了?」

「之前路過過、就是有點好奇。」高杉用指尖輕敲著桌面,「你知道它大概是在什麼時候荒廢的嗎?」

 

「荒廢……」佑低頭看着她在浴巾下若隱若現的腿,「……我只知道在我來到這裡的時候、那裡好像已經就是那個樣子了。」

「……『來到這裡』?」

「……槿沒和你說過嗎?」他的語氣很平靜,「……我不是在這裡出生的。我是因為母親嫁過來……才跟著住過來的。總之從那個時候開始、就已經沒有人會特意去那個神社參拜了。」

 

她還在盯著桌子上的啤酒罐,因為溫度差而凝結在啤酒罐表面上的水珠匯集到一起、順著重力向下滑出了一條。高杉繼續開口問了下去,「……那大概是多久前的事?十幾年前?」

「差不多是……二十年前了。你是想去那裡看看嗎?……我勸你還是不要去。」

「為什麼?」

「……有些危險吧?婆婆以前都不允許我們接近那裡。……現在應該也已經完全廢墟化了……況且還是在山上。」

 

他其實只是不想讓她陪著高杉冒險而已。……高杉那傢伙做什麼估計都會叫她陪著去,畢竟是山上的廢墟、萬一真的遇到什麼突發情況……

 

「……『不允許接近』……你知道具體的原因嗎?」

「……原因?」

 

終於不再專注於那個正在被室溫同化的啤酒罐,她抬起頭來略帶不安地左右看了看他們兩個。

 

「……我不太知道細節。不過之前聽以前的同學們提到過……」他頓了頓,「……大概是在我住到這裡之前的一兩年、有個女孩子在神社前失蹤了。」

 

 

……終於能……喝我的啤酒了……!

 

她縮在房間裡的坐墊上,雙手捧著能帶來幸福的小鋁罐,用力吸入了一大口混雜著小麥香的帶汽液體。

 

……不冰了……!

 

頹廢地看著手裡的啤酒罐、她爆發出了一聲巨大的嘆息。突然手裡的啤酒罐被一把奪走、始作俑者的聲音從頭上幽幽傳來,「現在先別喝了。」

 

……我還沒怎麼喝呢……!

 

她忿忿不平地抬起頭,看著那個霸佔了她的椅子和啤酒的三七分小鬍子,「……我要準備睡了。你還要做什麼?」

「……我想給你看點東西。」高杉把她的啤酒放到小桌上,「……我不知道會不會嚇到你、但是……」

「……應該沒什麼會比剛才餐桌旁的巨型烏鴉嚇人了吧。」

「哦、是嗎?」

「……你這個語氣、聽起來倒是挺嚇人的……」她拍了拍自己的臉,在酒精的影響下、臉摸上去也熱呼呼的,「……是關於什麼的?」

 

「你剛剛應該也聽進去了點我和你弟弟的對話吧?他提到過有人在神社前失蹤過。」

「……我還在納悶兒呢。……這種事不應該是你這個住在神社的傢伙最清楚了嗎?幹嘛還要問別人……」

「……其實前幾天、我對你進行了些調查。」

「……調、調查?調查我做什麼、我只是一個普通的……」

「……解釋起來很麻煩。總之……」他拿起一同帶進她房間的平板、在上面調出了一個網頁,「……我希望你能看看這個。」

「……嗯?這是……四歲女童、失蹤,眼下有……」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疑惑越來越多,「……所以……你是我的……」

腦袋裡的那一點酒精讓她把一切有的沒的全都聯繫到了一起,「……你是我的……誘拐犯?」

 

尷尬瀰漫在空氣中,只不過在這個時候負責烏鴉叫的傢伙現在是在場的當事人。高杉也覺得好笑、他乾脆順著她說了下去,「……我就是在調查我到底是不是你的誘拐犯。」

「……哇、你還要重複作案嗎……」

 

……啤酒只是和她共處一室、也會讓她的腦袋越來越醉嗎?

 

「……那倒是不至於。只是我想知道當時我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做。」

「……好啦、一點都不好玩,高杉。」她揉了揉眼睛,「……你肯定是特意做了這個頁面來逗我的吧?」

「……什麼?」

「……失蹤很久這麼大的事、我自己怎麼可能什麼印象都沒有呢?況且要是我真的在那裡出過什麼事、你應該是最清楚的吧……」

 

他沉默了半晌。她彎下腰、把臉貼近她的小桌,一口一口地嘬著小罐裡的啤酒。……本來以為酒精能讓她更容易接受這些衝擊的資訊,結果反倒是激起了她性格裡固執的那一面。高杉放棄了繼續繞圈子,「……我缺失了一部分的記憶。」

「什麼呀、這不就像是漫畫裡的故事一樣了嗎……?」

「……不僅如此、通過我現在的調查,你在某種程度上……和我有著很大的關聯。」

「……因為我跑到神社去撒酒瘋嗎?」

 

她的話很欠揍、語氣卻軟綿綿的,好像真的只是在好奇發生了些什麼。他現在似乎有些理解她那個悶騷的弟弟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了。他乾脆從椅子上下來、坐到了她旁邊,「你還記得你是怎麼進到神社裡去的嗎?」

「……嗯?不太記得了。……大概是從樓梯上去、然後有一條路……?」

「……解釋起來有點麻煩。不過、幸好你們人類發明了這個。」

 

他點開平板上的地圖、切換到了街景功能,上面的景色是一片雜草叢生的廢墟、隱隱約約能看見地上有著像是曾經用石磚鋪出來的道路。

 

「……這是什麼喔?看起來已經完全荒廢了……」

「這就是唯一一條前往神社的通路。……你那天舉著酒罐、毫髮無傷地穿越了這一片草叢。……也就是說。」他清了清嗓子,「你用一種我這個『神』都沒辦法解釋清楚的方式、突然出現在了我家門口。」

 

 

……那天的對話最後就那樣不了了之了。

儘管表現出了對自己莫名出現在廢墟神社前的驚訝,但酒量奇差的她就連頭髮都還沒乾透、胡亂回答了高杉幾句之後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他原本還在想等她清醒過來再和她仔細地講一遍所有的謎團,最後也只是得到了一句「真的嗎?那很糟糕呀!」見她這幅樣子、他也開始懷疑起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小題大作了。此刻對情況的嚴重性一無所知的她正坐在自己房間裡的小桌前、頭頂著小兔耳朵髮帶,仔仔細細地往臉上塗著面霜。

 

「……槿。」

「……嗯?怎麼啦?」她轉頭看向門邊的他、腦袋上的小兔耳朵也跟著一搖一晃,「要吃早飯了嗎?」

「早飯稍微等一下再吃。……你能跟我到儲物間去嗎?」

「等我塗完啦……你很著急嗎?」

 

他張開嘴、好像還想再說點什麼,「……我不著急。」

「……嘿嘿。」她繼續對著鏡子、用指肚戳著臉,「神大人的性格好好喔。……好啦!我們過去吧?我都有點餓了……」

 

……她還在戴著那個啊。

他瞥過她腦袋上的兩隻小兔耳朵,……是因為面霜嗎?聞起來也有一股香。她打開儲物間的燈,「……好啦、你要給我看什麼?」

「……你一點都不怕我嗎?」

「……嗯?怎麼突然……」

 

 

「……怎麼突然問這個?」

「會說話的烏鴉、對你們來說應該很可怕吧?」

「是這樣嗎?」她拔出插在已經不會再動了的男人身上的刀、紅色在雪地上畫出了一個大圈,「……你要吃這個嗎?」

「沒有這個必要。」

「……喔。」她甩掉刀上的血,「……我剛想說那你還真是沒品味。」

 

「你和別人也這樣講話嗎?」

「誰知道呢。」

 

她蹲在地上、從屍體的衣袋裡掏出來幾枚銅錢和一張銀票。銀票上的血甩也甩不掉,她把它舉在空中、對著光看了看,然後塞進了自己的口袋。

 

「你接下來要去哪兒?」

她跺了跺腳上的雪,「……橫濱。」

 

 

「……這、這個是……」她幫他一起拎住原本蓋在那裡的那一大塊布的布角,「……神龕?……我從來都不知道家裡還有這個……」

「……在那裡。」他指了指神龕下方的不怎麼起眼的壺,「……我要給你看的東西就在裡面。」

 

……都這個時候了、應該不會有裡面的東西突然不翼而飛的套路類劇情吧?

 

她撇了撇嘴,「……你怎麼不直接拿給我?」

「上面被設下了防我的符咒。」

 

「……嗯……可你不還是知道了裡面裝了些什麼嗎?」

「……你到底還要不要看?」

「我看、我看……」

 

雖然十分嫌棄、她最後還是把手伸進了那個看起來十分可疑的壺裡,「……唔、這個是……」

她拎出那個更加可疑的保鮮袋、同時也莫名其妙地為裡面真的有神秘的物件而舒了一口氣,「……羽毛?裡面還有……」

 

她對著燈光舉起保鮮袋、試圖弄清楚裡面到底裝的是什麼東西。高杉把雙臂環抱在胸前、安靜地等待著她能發現整件事的詭異之處。她搖了搖袋子、裡面黏糊糊的液體倒是沒有發出什麼聲響,「……唔……」

「看出來這是什麼了嗎?」

「……這是……你的一部分嗎?」

 

她很想說它看起來像過了保質期很久的醃翅尖、但是高杉臉上的表情還是讓她在最後一秒改了口。

 

「……沒錯、這原本是我翅膀上的一部分。」

「……嗯……」

 

她很少看本格的推理作品。她看了看手裡的袋子、又抬起頭看了看身邊袋子內容物的主人,「……所以……你懷疑是……四歲的我偷走了你的這個、呃……」

 

……不是翅尖、快換一個詞……

 

「……然後你很生氣、就把我抓走了嗎?」

 

乍一聽很荒謬、但邏輯上似乎沒什麼問題。……不不不、不對。差點就連神的思路也被她給帶跑偏、高杉試圖把話題拉回正軌,「……不、現在還不能確認兩件事情有所關聯。……況且也沒有證據能證明是我把你抓走的。」

「也是喔。如果真的是我偷走了你的翅……呃,我現在應該也不會完好無損地站在這裡……吧?」

 

袋子的味道有點糟糕、她把它又塞回了壺裡。如果說曾經被高杉帶走過這件事是真實發生過的話,那麼這個袋子裡的東西……嗯……或許還有些什麼線索?她胡亂地掃視四周,這樣重要的物件應該不會就這樣普通地放在……

 

「……咦?」

「怎麼了?你發現什麼了?」

「……我不知道這個能不能幫上些什麼忙。不過……」她指了指神龕裡的小雕像,「……那個、好像是你……?」

 

 

「……有必要弄這種東西嗎?只在牌位上寫下我的名字就好了吧。」

「寫什麼名字?……『住在高高杉樹上的烏鴉大神』嗎?」她低著頭、手上還在雕著那隻小烏鴉的喙,「以後別的巫女看見了會笑出來的。」

「讓未來的人們知道曾經的初代巫女是個很沒品的傢伙也不壞。」

「是嗎?」她把鳥喙的頂端削得很尖,「那挑選我作為巫女的烏鴉大人、品味也真是彼此彼此吧。」

 

她吹掉小烏鴉上的木屑、對這種精細的手藝活並不擅長的她雕出來的小雕像自然也是歪歪扭扭的。現在的他打個響指就能把它變成一件精緻的工藝品,而他只是歪過頭,「還蠻可愛的。……你準備把它放在哪兒?」

「屋子正中央的神龕裡。」她換了小一號的小刀、在小烏鴉的翅膀上加上了一條一條的紋理,「這樣我在屋子裡的哪個角落都可以看得到。」

「那你為什麼不直接到神社後來見我?」

「我又不怎麼想見你。」

 

「……身為巫女、為了自己供奉的神全心全意地付出是應該的吧?」

「你的鳥巢睡起來很硬。」

「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還睡在過雪地裡。」

 

放下手裡的小刀、她雙手捧起那隻小烏鴉,用尖尖的鳥喙戳了他一下。

 

「……我會等你來。」他頓了頓,「……晚上也會用翅膀包住你。」

他的最後幾個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隨著一陣風、眼前什麼都不剩了。

 

……終於……等到你了。……已經過去多久了?幾十年?幾百年?

……是我、是我啊?你以前總是到這裡來找我。……我會用翅膀把你包好的、這樣就不會哭了吧?

 

……不。你不是……你不是……

……你不是我的……

 

……烏鴉……大人……?

 

 

「……高杉!?高杉!……大烏鴉!!」

「……他怎麼了?發生什麼了?」

「……小佑!高杉他……」

 

黑色浸透了她試圖支撐起他的雙手,那對翅膀倒是沒有她想象中那麼沉重。他雙眼泛紅、黑色還在源源不斷地從他半人半鴉的嘴角溢出,帶著翅膀的爪子也緊緊地抓著她的胳膊不放。她聽不懂他嘶啞的低語,窗外一時間也變得嘈雜無比。而一向對環境更加敏感的佑一下聽出了那幾乎已經融合在了一起的聲音——那是千百隻渡鴉集合在一起詠嘆出的哀鳴。

 

……明明是、相同的……底色……

被他用爪子按住的腿上白白淨淨的、什麼都沒有。

……但你為什麼……不是我的、槿……?

 

十一

 

「……要喝點水嗎?」

 

她坐在緣側、對著拿著水杯的佑微微點了點頭,「……謝謝你。……高杉他……怎麼樣了?」

「看上去還在睡。」

「……這樣喔。」

 

「……所以……」他坐到一邊、兩人中間的距離不遠也不近,「……你去過……後山的神社了?」

「……嗯。雖然不是故意的……」

「……婆婆還在的時候……不是叮囑過不要去那裡嗎?」

「……我……喝醉了。然後就……」

 

他盯著腳尖、沉默了一會才開口,「……那個女孩子是你。」

「……什麼?」

「那個……在神社前失蹤的女孩子。……我不知道具體的細節、但是……」

「……等、等等!這麼重要的事情你怎麼才第一次告訴我?」

「……我也是聽別人說的。以前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現在……」他苦笑起來,「……我猜大概是真的吧?」

 

「……明明以前約好了有事不要瞞著對方的……」

「……那只是小時候的約定而已。」

「……如果我早點知道是怎麼回事的話……」

「……也不會有什麼區別的吧?」他捏著衣襬、捏到指尖都發白,「……婆婆說過、不管怎麼樣……你都可能會再被神社吸引。因為你……沒什麼。」

「……話都已經說到這裡了、你怎麼還……」

「反正你已經不記得當時的事了吧。……當作什麼都沒發生不就好了嗎?把那傢伙送回神社去、這樣就兩不相欠了吧?」

 

「……你要我就這麼放下他不管嗎?他現在好歹也是我們的室友、我不能……!」

「……室友會在你小的時候把你抓走嗎?」

「我們還不知道當時到底是怎麼回事……!」

 

「……婆婆曾經提過一次。」一陣風掠過、庭院裡的葉子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響。他繼續說了下去,「……你是被烏鴉大人……盯上的孩子。……不讓鎮上的孩子們去神社探險、其實也是怕你起疑的障眼法而已。……因為你好像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

「那是……什麼意思?」

「……我看到他用那個樣子……碰了你的腿。……本來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但是那天之後……我大概明白了。小時候為什麼婆婆一直要我幫你趕走身邊的烏鴉、為什麼一直讓我盯著你不要跑去山上,這一切一切都……」

「……你為什麼從來都沒告訴過我這些?」

 

「……有什麼用處嗎?你認定了一件想做的事就無論怎樣都不會改變。就像當時你一定要爬樹救下卡在那裡的貓,就像那件事之後……就再也不和我說話,還有為了躲開我這幾年都沒再回過家……」

「佑……」

「……就像現在也是、你一定要管那隻來歷不明的烏鴉的閒事、對不對?」

「我沒有不和你說話!我也沒有想躲開你!我……」

「……那是什麼?總不可能是因為你也對我……」

 

她怔怔地盯著地面。可惜很多東西不是想忘就能忘得掉的,就像曾經在身後的小客廳裡被摔爛的拍立得、被搶走的手機和落在臉上的巴掌。她用力眨了眨眼,「……我去看看高杉怎麼樣了。」

 

 

他下意識地拉住了她的手腕,「……你要去哪兒?」

「……嗯?」她歪過頭、另一隻手還抓著便當包,「社團的朋友說找我有事、要我去天台那邊找他。怎麼啦?」

 

「……沒事。」

 

……當然不可能是沒事。只是普通聊天的話為什麼要趁著午休到天台那邊去?

她彎下腰、對著課桌前的他笑了笑,「那我要過去了喔!便當很好吃。……謝謝你。」

 

每天早起為她做便當、放學等她一起走、那段路上還會幫她拿書包。別人做這些事的話、大概早就會被學校裡的傢伙們說成是在準備告白中,可是由他來做的話、也只不過會被誇兩句「真是個貼心的弟弟」罷了。

他扣上面前的便當盒,她總是說男孩子要多吃一點才能長得足夠高,可是他已經很高了、已經快比她高上一頭了。她在他的便當盒裡塞得滿滿騰騰的米飯對他來說一直都有點太多了,可是一個聽話的弟弟是不會剩下姐姐做的便當的。他盯著眼前她剛剛還坐在上面的空座位,教室裡零零散散的聲音訴說著某位前輩好像在天台準備和誰告白呢。一切對他來說似乎總是不公平的,就像他偏偏在這一天忘記了帶耳機、就像他小學剛畢業時就被安排好了將來要到美國去,就像他是她的弟弟、就像他有一天突然發現自己最大的秘密也不能對她說起。窗外的烏鴉沒有在叫了、她大概也已經爬完了去天台的樓梯了,校園戀愛不會持續多久的、只是她到底會不會答應那傢伙呢?

 

他起身走出了教室、桌子上的空便當盒也沒來得及收拾。走廊裡三三兩兩的幾個傢伙還在對著他起哄,……你知不知道你姐姐到哪裡去了?

 

……她又會到哪裡去呢?

 

也許會跟著在天台上等著她的那傢伙去東京,讀完大學找一份工作然後留在那裡。她有她要去的地方,那片離學校不遠的一成不變的海也離她越來越遠了。她大概再也沒有理由牽起他的手,拍立得的相片放久了也會留不住當初的顏色。他穿過走廊、走上樓梯,午休還有多久結束?夏天太熱了、熱得就連手錶上的指針好像也融化了。於是他一直一直走、到最後幾乎是一路小跑著向著她離開的方向追逐著,正下樓的她見他過來、對他咧嘴嘿嘿笑著。他握住她的手腕、把她從最後幾凳台階上拉了下來,差點摔了個趔趄也沒關係、因為他的臂膀也已經足夠把她兜住了。夏天太熱了,腦袋也沒辦法思考了,問不出口的話在胸口也快要燒起來了。所以他閉上眼、她嘴唇的軟度讓他周遭別的什麼也聽不見,想後悔已經太遲了、想找藉口也太刻意了,那句姐姐大概也沒有辦法再出口了。

 

「……姐……不、槿,我……」

 

水光在她那雙與他有著相同顏色的眼瞳上打轉,她掙脫開他的手、頭也沒回地跑下了樓。

 

 

……你找到你的搭檔了嗎?

……嗯、大概算是吧。

 

……那是什麼回答?

 

她的和裝濕漉漉的、上面還沾了些剛落下來的櫻花花瓣。她說她喜歡深藍色、因為不管被什麼浸透了都看不太出來。他知道那是血,但於他而言、那並沒什麼值得在意的,……現在想去哪兒?他的輕浮語調模仿得惟妙惟肖,……既然你最想做的事已經做完了、那我們……

 

庭院裡的櫻花樹下躺著一具屍體、不過她和活人在一起好像才倒是一副罕見的光景。她默默向前走著、什麼也沒說。還保留於此的好奇心促使他望向庭院內側,這次她還難得地為她的刀下亡魂蓋上了塊黑布。只是他沒注意到黑布之下的那件和裝和她身上的那件是如此相像、那雙不會再睜開的眼睛和她的眼睛顏色也是一樣。

 

……高杉。

……這就來了。

 

……我想去一個……遠一點的地方。

 

十二

 

……這裡是……我們曾經的家?

……不、這裡是……她的家。

 

「……你醒過來啦、高杉?」見他睜開眼,她慌忙抬起頭、惺忪的睡眼看上去也才從打盹中醒來沒多久,「怎麼樣、感覺好點了嗎?」

「……嗯。」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原本包覆在上面的黑色消失不見,現在看起來只是普通的、人類的手,「……讓你見到我這個樣子、還真是見笑了。」

「沒事啦……」她回給他一個微笑,「……你沒事就好。」

 

「……倒也不能完全說是沒事。」

 

她又憂心忡忡了起來,「會變得……更嚴重嗎?」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

 

她緊張地眨了眨眼。

 

「……會。」

「……那不是很糟糕嘛!」

「我前幾天就試著提醒你了。」

「我、我以為……你可是神欸!怎麼好端端的、突然像生了很嚴重的病一樣……」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但肯定……肯定還能做些什麼的、對吧?總不能讓你一直就這樣下去……」

「就讓我這樣下去也沒關係吧?我只是和你才認識沒多久的室友。」

「……不、不行!」她努力在腦袋裡尋找著一個合適的理由,「……你、你還要負責來修復好我和弟弟的關係呢!你都答應好了!」

 

「……為了和弟弟和好、不惜和我這個在你小時候把你拐走的傢伙求助嗎?」

 

他的話裡突然帶上了一股酸味。

 

「……我……就算真的是你把我拐走了、我現在也平平安安地長大了……還好好地坐在你面前呢。所以……」她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但你大概……也有自己的苦衷吧?」

「……你是笨蛋嗎?」

「喂……!」

「還是說你其實是在……」他勾起嘴角、一同揚起來的還有他同一側的眉毛,「……關心我這個落魄的神明室友?」

「……我才沒有關心你!我只是……」她把視線從他那張欠揍的臉上挪開,「……我只是覺得,小時候在你的神社前失蹤、長大了後又誤打誤撞地闖進了你的神社……。……說不定……說不定就是因為我能幫你做點什麼呢……!」

 

一陣尷尬的沉默,她茫然地抬頭看了看他,……我剛剛說了什麼很奇怪的話嗎?他突然對著她爆發出一陣大笑,她一下子變得手足無措了起來,……該說點什麼打斷他嗎?還是……

 

「那就這樣做吧。」

「……咦?」

「你來幫我辦一場祭典、我來實現你想恢復好你們的姐弟關係的願望。這樣如何?」

「……祭、祭典?可以倒是可以、但是我……」

「你能辦得到的。」

「……別講得這麼輕飄飄啊……!」她嘟起嘴,「不過、如果這樣就能讓你不會再……再那個樣子的話,倒是可以嘗試一下……」

「那就這樣敲定了。」

「……決定得太快了吧!而且、而且真的一場祭典就夠了嗎?鎮子上也沒剩下什麼人了……」

「應該能有些用處。」

「……『應該』?」

「祭典能維繫起人與神之間的聯繫。如果能舉辦成功的話、應該能讓我收穫到一些信仰,……雖然造成我這個樣子的原因可能不止這一個方面、不過總歸是能有些正面的收益。」

「這、這樣……」

 

「另外。」

「嗯?」

「……向我許下願望、就是決定把自己的信仰交給我的證明了。」

 

她皺著眉、完全沒弄明白這個剛醒過來就開始故弄玄虛的傢伙到底是什麼意思。

 

「……所以如你所見、你現在是我的唯一一位信民。」

「……有那種詞嗎……?」

「……而我也會努力回應你的願望的。……那麼接下來就萬事拜託了、槿。」

 

……雖然該問的事完全忘記了問,現在的謎團也還是一大堆,但、但感覺被賦予了不得了的重任……?

 

她迷迷糊糊地點了點頭,「……那、那我們先去準備吃晚飯吧……」

 

 

……祭典啊……

儘管對於他自身的腐化來說可能完全是治標不治本、不過有總比沒有好。……當然了、雖然好像有點突兀,但這也是他能找到的、能讓這位毫無警戒心的室友小姐繼續讓他住在這裡的最好理由了。畢竟在看到連人形都維持不住的落魄神明之後、想把他趕出去也是合情合理。

 

不過、記憶中看見的那個她好像也……沒能成功地把我請出家門啊……。

 

相同的瞳色、眼下和眉上的痣也都在同一個位置上,不知是巧合還是命運作弄、就連瀏海的樣式也是一模一樣。那與花相似的名字更是早就被刻在了他的腦海裡,現在想想、當時就應該感覺到不對勁,在神社的那天她開口告訴他之前、「槿」這個字就已經浮現在了他的心頭。他無從驗證真偽、不過他曾聽到過一種說法,若是前世帶著強烈的執念死去、相同靈魂的轉世也會慢慢變為與前世相同的樣子。在此刻認為自己就是她前世的執念顯然是相當自戀的想法,可似乎也沒有第二個選……

 

「……佑!晚飯就快好啦!拜託你去叫一下高……」

 

……「搭檔」或許也可以是……

……「弟弟」……嗎?

 

 

「所以……就是、嗯……」她放下筷子,「……我要借這個時候……宣布一件事喔!」

 

飯桌邊的兩個男人齊刷刷地看向她,抬頭的那一瞬間也不忘了將目光相互迴避。她清了清嗓子,「……我準備在這個夏天結束之前……在鎮子上的神社前辦一場祭典喔。」

「……那裡都已經廢墟化了、已經沒辦法辦祭典了吧。」

「唔、這個……」她有點不安地瞥向高杉,「……神社的規模倒是不大。如果能修繕的話、應該也不會花費特別久……吧?」

「……你有好好調查過嗎?」

「還、還沒……」

 

佑的語氣乍一聽很平靜,裡面卻飽含著對她的質疑,「……現在距離夏天結束大概只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了。……你知道祭典的流程嗎?鎮子上……自從我來過之後就沒辦過祭典了吧?」

「……這個、我可以去找……」

「……還什麼都不知道就要在這裡自說自話嗎?」他瞥向高杉,「就這麼想讓那傢伙感謝你嗎?」

「做弟弟的就這樣和姐姐說話嗎?」

「……你有什麼資格在這裡教育我?」

 

「……我、你們兩個……」她低著頭、咬住嘴唇,淡淡的疼痛似乎能讓她忘記與此刻相似的曾經職場上的那些指責,「……我只是想幫高杉!佑也看到了、那天高杉他……」

她深吸了一大口氣,「……我確實考慮得很不周到。所以我希望……嗯……我希望佑你也可以和我們一起……一起準備祭典……!」

 

「……為什麼?」她直白的請求讓佑的語氣也一下軟了下來,「……這傢伙的問題不是我們這些平凡人能解決得了的吧。」

「……就算解決不了、也要嘗試了之後才知道!況且、況且和小佑在一起的話……」

 

他沒再因為那個稱呼出言打斷她。

 

「……和小佑在一起的話、就好像什麼都能做得到……」

 

……她也在找理由讓他留下……嗎。

高杉裝作不經意歪頭看向佑,那雙與她顏色相同的眼眸裡是被她軟化了的不甘與倔強。……或許修復姐弟關係從幾百年前開始就一直都是她真正的願望。他有一種直覺,能解開他記憶中理不清道不明的結的方法就在這屋簷下,……只不過誰才會先主動開口呢?

 

十三

 

「……小槿呢、小槿有喜歡的人嗎?」

「……欸?怎麼突然問這個……」

「幹嘛、剛剛我們不都一直在聊這個嗎?」

「小槿又走神了嗎?最近總是講著講著話就走神、很可疑耶……!」

「我、我就是覺得天氣很熱啦……」桌上的手機嗡嗡地震了起來。她拿起手機看了看,「……喔!已經這個時間了。……我該走啦、明天見囉!」

「……太狡猾了!還沒回答我們的問題呢……!好吧小槿、路上小心喔!明天說不定我們會繼續逼問你~」

「……不、不要啦……!」

「路上小心~」

 

跑在空蕩蕩的走廊上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短髮的女孩子嘆了口氣,「……果然又是著急去接弟弟了嗎?小孩子還真是不省心……」

「她弟弟也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吧?」一旁扎著馬尾的女孩子回應道,「……我記得也沒和我們差幾歲。好像明年就要上高中了。」

「欸——?」

「不過聽說他們家大人總是不在、只有鄰居的婆婆白天會過來照顧一下。」

「……小槿還真是辛苦啊……」

 

她拎著書包,又在便利店前買了兩瓶冰飲料,然後一路小跑到了離學校不遠處的一棟建築前。他們所住的鎮子並不大,補習班也就這麼一所、然而她從來都沒有進去聽過講。她成績普通、也許大人們也覺得是她天賦不足,這一筆不小的補習班開銷還是放在自己從小就成績優異的弟弟身上比較好。剛剛結束補習的學生三三兩兩地從那扇小玻璃門裡走出,她站在那裡專注地看了半天,「……在這裡喔!」

 

才剛開始留頭髮沒多久的佑穿著白色T恤、單肩挎著書包,她笑嘻嘻地把一瓶飲料遞到他面前,「還是冰的喔!我在過來的路上買的。」

「……謝謝。」

 

他低頭接過飲料,不知是不是太陽光太過於充足的緣故、他的臉上看起來也有點紅。他不喜歡喝含奶的飲料、所以她總是買給他果汁或是汽水。她打開自己的草莓歐蕾咕咚咕咚地喝了好幾口,「……今天也好熱喔!補習怎麼樣?老師留了很多作業嗎?」

「……還……就還好。」

「肚子餓不餓?晚上想吃點什麼?我拿到打工的薪水啦、想出去吃也可以喔……」

 

「……我……」他的步調突然慢了下來,「……我沒什麼胃口。」

「……怎麼啦?」她在他面前停下、轉過頭望着他,「……讓我猜猜……因為作業太多了嗎?」

 

他看向一旁、手裡的汽水在瓶子裡咕嚕咕嚕地向上冒著泡。

 

「……嗯……」她還沒放棄,「……難道是有喜歡的人了嗎?」

「……姐姐!」

「好啦、不開玩笑啦……」她笑起來,「……是因為升學考、對不對?」

 

他默默點了點頭。

 

「……沒關係啦!放輕鬆……」她很自然地牽起他空蕩蕩的左手,「……我們小佑的話、肯定什麼都可以做得到……!」

 

 

……什麼都可以做到……嗎?

 

他扭頭看了看旁邊的她,她抱著筆電、蜷在茶桌旁邊,攤在一旁用於做紀錄的小本子上還一個字都沒有寫。

 

「……不行、根本什麼有用的信息都找不到……」

 

她一邊嘟囔著、一邊搖了搖頭。雖然神明大人腦袋裡的記憶目前還屬於殘缺不全中,但好歹也是提供給了他們祭典的大致流程。不過除了最後一定要有巫女跳舞的部分、別的部分他只說了「你們怎麼方便怎麼來」。一時間姐弟兩個也不知道是該吐槽他是個隨性自然的神明、還是該說這隻烏鴉其實已經根本就不記得別的步驟。她也這樣問過高杉,……既然你已經找到翅膀殘缺的那一部分了,那不能直接把它放回原位、修補好翅膀和記憶嗎?他只是用與往常無異的微妙神情看著她,……你覺得我是樂高積木嗎?撿到一塊零件就可以拼得回去。就算知道這是大不敬、她還是沒忍住輕輕捶了一下他的胳膊。

 

……話又說回來,神社可以請人幫忙修繕,祭典上的小攤販和煙火也可以慢慢計劃商量,而這個一定要有的部分他們卻誰都不知道該怎麼辦。……首先、去哪兒找一位巫女呢?高杉指了指還在喝冰茶的她,……這不就有一個嗎?我看你在神社前喝醉那天跳得就不錯。她在佑的一臉震撼中大口喝著冰水、直到差點嗆到,……巫女這兩個字裡、她也就和第二個字沾了邊。

儘管巫女本人並不怎麼情願、但現在好歹也有了個人選。……那舞蹈呢?她拿出筆電、看了幾場大型神社裡的巫女跳舞的現場,……這、這種程度的話、大概也可以……吧?然而最後一段影片還沒有看完、高杉就過來指著她的屏幕說了句「不是這樣的」。可再想繼續問他巫女舞蹈到底應該怎樣跳時、他也因為記憶的殘缺說不出個正經答案來。

 

「……我們的鎮子太小了、搜索不到相關信息也是正常吧。」

「……這樣不就根本沒辦法了嘛……」她推開小本、舉起雙手趴到了小桌上去,「……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能找到以往的巫女……」她用下巴抵著桌面、發出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好笑,「……不過已經不可能了吧?如果她還健在的話、我們怎麼也不至於完全沒聽說過……」

 

「……雖然有點突兀。」佑想了想,「……你去過婆婆的家嗎?」

「……咦?這麼說來、我好像從來都沒去過……」她的疑惑突然轉變成了別的,「……等等、你的意思不會是——」

 

 

「……真的要這樣做嗎?」

畫面切換到夜中,她舉著手電站在他們兩個中間,「……這個、是非法闖入吧……?」

 

「我倒是不介意。」

嘴上說著不介意、但高杉也戴上了帽子和口罩。

 

「……不要在這個時候講風涼話啦……」

「……沒辦法、婆婆沒有子女,這間屋子目前也是無人管轄的狀態。」佑壓低帽簷,「……動作快一些、小心一點。」

 

他們三個躡手躡腳地順著屋後的窗子鑽了進去。夏日夜中的蟬叫很響、把她沒有站穩而帶出的地板吱呀聲也蓋過去了些。裡面的物件還保持著曾經有人居住的樣子、只不過無論什麼東西上都蒙了一層厚厚的灰塵,搭配上從窗子裡透進來的微弱月光、看起來有些詭異。

 

「……婆婆她……應該有間小房間、裡面都是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奇奇怪怪……?」

「……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當時我也只是……因為忘記帶鑰匙沒辦法回家、婆婆讓我暫時等在這裡的時候看到的。」

 

黑暗中看不清楚、不過高杉和佑似乎都注意到了她的臉好像有點紅。佑清了清嗓子、繼續輕聲講了下去,「……我沒有再因為那件事生氣了。」

「是姐姐太貪玩忘記去接弟弟的故事嗎?」

「……喂。」

「……説笑的說笑的。不過、這位婆婆不是你們的親戚嗎?」高杉環視四周,「好像都沒聽你們說過有關家裡大人的事。」

 

「……這個……」

「……他們不常在。」佑接上話,「……要做生意什麼的。小的時候婆婆會過來幫忙照顧我們、……上了幾年小學之後我們也不好意思再麻煩婆婆了。」

「……所以一般家裡只有你們兩個?」

「……嗯。」

 

能感覺到這對姐弟明顯有意在迴避這個話題,高杉難得地把注意力放到了正事上,「……小房間的話、是這間嗎?」

 

這間小屋並不大,除了眼前的拉門以外、其他的部分並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佑點了點頭,「……應該……就是這裡了。」

「……就這樣進去的話……」她抬頭看了看高杉、又望了望佑,「……沒關係嗎?」

「……沒關係。來吧。」

 

拉門後的空間比想像中大一些,乍一看上去與普通的儲物間也沒什麼差別,只不過那些已經黯淡了的紅色……是和神社有什麼關聯嗎?他們三個擠在一起、藉著各自手電筒的燈光翻找著,她舉著手電筒的那隻手都有點酸了,「……怎麼樣、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嗎?」

無人回應,她隨手翻了翻放在紙箱上的本子、蹭上了一手灰。……關於神社活動的記錄本?嗯……

 

她胡亂翻頁的手停了下來,四處亂飛的灰塵弄得她鼻子也癢癢的。她盯著那一頁、盯著寫著熟悉名字的那一處,舉著手電的那隻手也一動都沒動。

 

「……怎麼了?」

 

「……這個……是……」她吸了吸鼻子,「……是我媽媽的名字。」

 

十四

 

浴室傳來水聲,佑抓起桌上的小方盒塞進口袋、拉開了通向小院的門。

 

「……你在這做什麼?」

 

他皺了皺眉,看來高杉已經在緣側這裡坐了一會兒了。和眼前這傢伙一起享受夏日晚風顯然是一種浪費、而對方似乎沒這麼覺得。高杉翹著腿、講話聽起來和往常一樣輕飄飄,「……你又來做什麼?」

 

他沒多費口舌、掏出口袋裡的小盒在高杉眼前搖了搖。高杉臉上的驚訝一閃而過轉換到微妙,「……原來你抽煙?」

「……介意味道的話、你可以回房間去。」

「我倒是不介意。」高杉擺了擺手,「……只是沒想到我們的歸國高材生弟弟居然還有這種小愛好。」

 

裝作沒聽見這傢伙話裡的別扭用詞,他叼起一根煙、按開打火機,煙草味道中還混雜了薄荷香,「……都是成年人了。……她也會喝酒。」

「那你為什麼抽煙還要躲著她?」

「……她也不想讓我知道她會喝酒。」

「既然在一起生活、沒必要把習慣也藏起來吧?」

 

「……要是論藏起來的東西、我們誰都沒辦法比過你才是。」他吐出長長的一口煙,「……她的母親是……你曾經的巫女。你不可能一點印象都沒有吧?」

「中間發生了一些事。」

「……所以是什麼、你什麼都不記得了嗎?」他對著隨身的便攜煙灰缸彈去煙灰,「……你不是神嗎?」

「也沒誰規定過神不能失憶。……況且、我現在也在調查到底是怎麼回事。」高杉仰起頭、望向天上的月亮,「……不過好在現在已經知道了上一位巫女的身分、現在只要請她來打一通電話……」

「……她的母親去世了。」

「……什麼?」

「……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會和她成為姐弟?」

 

高杉看著他按滅手裡剩下的最後一小截煙,線索到這裡也中斷了。鎮上的情況比較特殊,神社相關事宜基本都由巫女本人來打理。……現在沒有任何一位原本的巫女在世、想知道過去的一些事更是難上加難。身為巫女的母親、被藏在儲藏間裡的翅膀碎片、神社前的失蹤、腿上的傷痕,還有記憶中不斷出現的與她相同樣貌的女人……

 

……我該不會是……被自己的巫女給封印了吧?

 

浴室的水聲似乎停了。

佑掏出一個小瓶子、對著身上噴了噴,「……對了、我建議你等一下再回去。」

「怎麼了?」

「你身上可能也沾了些煙味、多吹吹風會淡一點。」他起身拉開拉門,「……她不喜歡這個味道。」

 

 

「……頭髮還濕著就對著電扇吹風、你不怕感冒嗎?」

「神明大人就算治不好感冒、也應該會捨得買感冒藥給室友吧?」

 

槿對著電扇打了個大哈欠,手裡的啤酒也換成了冰牛奶,「……你要喝嗎?」

「我就算了。」高杉對她笑了笑,「……看來你的心情還不錯、那我就放心了。」

「說得像你很關心我一樣。」

「會關心自己的巫女也是必然的吧。」

 

「……曾經對我媽媽也是嗎?」她轉過頭背對他、他只能看見她濕答答的頭髮,「……你都不記得她了。」

「那是因為……出了一些事。並不是我本人的意願。」

 

她用指尖輕叩著手裡的玻璃瓶,「……有一天你也會不再記得我吧。」

「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想說所以就那樣說了。」

 

「……槿。」他坐到她旁邊、握住了她的手腕,「對於你母親的事、我很……」

「……你沒什麼可抱歉的。」她眨了眨眼,「……這件事跟你也沒有什麼關係。」

「……你會恨我嗎?」

「……為什麼?」

「如果是因為我想把你帶走、從而才導致你母親早逝的話……」

「……媽媽只是身體不好而已。」她捏著已經空掉了的玻璃瓶,「從我有記憶的時候開始……就是那個樣子了。但是要是說你真的為我帶來了什麼困擾的話……」她輕輕笑起來,「……可能是因為腿上的這個、我一直都沒辦法穿短褲短裙吧?」

 

「……即使這樣你也還是想要幫我嗎?」他還是沒放開她的手腕,「祭典什麼的不辦也無所謂。……巫女的話你不想做也沒關係。」

「事到如今你在說什……」

「……是我帶走了你。」只有電扇還在嗡嗡地響,「……我想把你神隱掉。」

 

「……那辦完祭典之後、還要把我神隱掉嗎?」

「這個應該……」他差點被她逗笑,「……不會。」

「……那樣就沒關係了吧?以前的事情、我也沒有記憶了什麼的……」她扭了扭手腕,他的手實在太燙、好像要在上面燒起來了一樣,「……不過、你想起來到底為什麼要把我帶走了嗎?」

「那倒是還沒有。」

「……我也很想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所以我想著、要是能辦成祭典,說不定就能找回你的記憶呢……」

「……所以並不是因為你是個好心的笨蛋啊?」

「……再這樣講話的話、你可要沒有巫女了喔。」她調小了電扇的檔位、一直對著電扇吹風差點讓她沒忍住剛剛的大噴嚏,「……真是的、好歹我也是個大人啦……」

「好好好、會吹電扇吹到快打噴嚏的大人小姐。我們明天做什麼?」

「明天?嗯、還沒決定好呢。……早飯的時候問問佑、看看他有什麼想法吧……」

 

「……你還挺依賴這個弟弟的。」

「……有嗎?只是現在我也想不到什麼別的辦法而已……」她捋了捋腦後的頭髮,它們還是濕漉漉的,「而且佑的話、確實能想到些不錯的點子吧……畢竟小的時候就很聰明、讀書的時候成績也很好。」她嘆了口氣,「……和我這個做姐姐的一點都不一樣。」

「這種話你怎麼不對著他當面講?」

「……這、這種話講出來會很不好意思啦!」她裝模作樣地戳了戳高杉,「我們又不是小孩子了。」

「是嗎?」他揚起眉,「那就由我來告訴他好了。」

「別、別做那種多餘的事啦……!佑他……」

「畢竟我可是要幫你們修復好姐弟關係。」高杉清了清嗓子,「……另外、那傢伙對我的敵意都快溢出這間屋子了。」

「他、他為什麼會對你有敵意啊……?」

 

「好了。」他在她的一臉疑惑中站起身,「……時候也不早了、早點睡吧。」

「你倒是告訴我他為什麼……」

 

……走掉了。

她對著已經被關好的房門發呆,……怎麼還留下了什麼東西……?

 

她起身來到房門前、門把手上掛著的是她用來擦頭髮的毛巾。

 

……這個高杉、真是……

她一邊嘟囔著、一邊用毛巾擦起了頭髮。電扇的風吹過她的臉、她終於打出了那個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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