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烏鴉同居手記 22-29(完)
二十二
「……要休息一下嗎?」
「……好喔!我也稍微有點累了……」
接過佑遞來的水、槿跟著他一起坐到了神社前的石階上。她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咕咚咕咚地大口喝了水,「……真沒想到、跳舞是這麼累人的事……」
「……要拿著那麼重的道具來練習、姐姐也很厲害。」
「……沒辦法、真刀就是那樣重呢……」她擰上瓶蓋、臉頰鼓鼓的。她咽下嘴裡的水、湊到他面前嘿嘿笑了起來,「小佑。……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去買點什麼吃?」
「……我帶了些點心、放在了車上。要過去拿嗎?」
「……好欸!」
距離祭典的日子已經沒剩下多久了。……在她回想起了舞步之後、一切都進展得很快,不過因為四歲左右的記憶實在太過久遠、她實在是沒辦法跳得和原本的巫女劍舞一模一樣。高杉對此倒是並不介意,他認為只要是用心、有一些部分不太一樣也無所謂。他們定下了祭典的日子和流程,也拉攏了一些當地的小商鋪來幫忙出攤,槿還問了以前在東京的幾個朋友想不想一起過來玩。雖然剛把消息發過去她就有些後悔,要在朋友們面前穿巫女裝、跳巫女舞,怎麼想都有點難為情。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他們終於知道了那把巫女刀的下落。在這小鎮上就是有這麼巧的事,那位負責修繕神社的獨眼老人、與曾經總是幫忙照顧姐弟的婆婆是舊識,兩人好像還有不淺的淵源。那年四歲的槿誤入神社、被當時似乎神智不清的高杉帶到了無人可及的秘境裡。婆婆和槿的母親無奈之下、合力將高杉封印在神社,並用那把巫女刀斬下了他翅膀的一部分、寄存在了槿家的儲物間。沒多久後槿的母親也病逝,至於那把巫女刀……在婆婆去世之後、一直都是由那位獨眼老人保管的。當然這是槿最後聽到的版本,更多的細節也只有當事人才知道了。佑和高杉拜訪了那位老人好幾次、他才終於願意把那把保管多年的刀交給他們。高杉說要將那把刀像以前一樣放回神社,等槿差不多熟悉了舞蹈再拿它來練習,這一安排聽上去十分合理、所以姐弟兩人對此也沒有任何異議。
「……高杉!你要不要……」
她的聲音小了下去。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不過好像自從他們將那把刀帶回神社後、高杉就總是一個人站在神社裡盯著它出神。……畢竟聽說這曾經是他的愛刀、還是儘量別打擾到他的好。話也沒有說完,她停在神社門口、有些不安地向內張望。
「……抱歉、剛剛在想事情。」高杉轉過身,「怎麼了?」
「我和小佑要去車上吹吹空調、休息一下,順便吃點點心。……要不要一起?」
「我就不必了。練習舞蹈很消耗體力吧?你應該多吃些東西。」
「……也、也還好啦。那我們過去了喔、一會見……」
「……他不一起嗎?」佑把手裡的外衣披到了她的肩上去,「我帶了三個人的份。」
「高杉說不需要啦。不過……」她抓著肩上的外衣、回頭望了望,「……他真的……很喜歡那把刀呢。」
「……走吧。」佑輕輕拉了拉她的衣角,「……天快要黑了。休息之後不是還想繼續練習嗎?」
➖
「……空調!好棒喔……!有車子的生活還真是便利……」
她嘴裡塞滿了蜂蜜蛋糕、車子出風口的猛烈涼氣正直對著她的臉吹。……這樣會感冒的,不過他沒有講出來、只是默默地將空調的風力調小了一點點。他把她剝下來的蛋糕包裝紙塞進塑膠袋,「……姐姐……喜歡車子嗎?」
「……嗯?這個嘛……在東京的時候、沒有車子倒是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她咽下嘴裡的蛋糕、甜甜香香的蜂蜜味道還沒有散去,「不過上下班時擠電車的時候人很多、倒是有點討厭……」
「……就像電視劇裡那樣嗎?」
「……是喔!走出車廂的時候、都以為要和包包一起變成紙片了。」
「……那……如果有車子的話,會更喜歡大一點的、還是小一點的?」
「……咦?我沒有考慮過這個……」
「……也是呢。」他笑了笑,「……你小時候就對這些東西不怎麼感興趣。……方向感也不是很好、學車的話估計會頭痛吧。」
「……真是的、才沒有這種事啦……!」
……雖然會開車的小佑很酷。
她眨了眨眼、把最後一點蜂蜜蛋糕塞進了嘴裡。
「……等祭典結束……」他問得小心翼翼,「……你準備……回去嗎?」
「……回去?唔……東京嗎?」
「嗯。你以前說過……很喜歡東京。」
「……我還……不知道呢。」她低下頭、盯著手裡被揉捏著的蛋糕包裝袋,「……怎麼說呢……雖然很喜歡東京、但是不太喜歡要工作的部分……吧?」
「……明明都已經是大人了。」
「就算是大人、也沒有幾個人會發自內心地說『最喜歡工作了!』這種話吧……」她突然抬頭望向他、嘴上也轉換到了更輕鬆的語調,「……小佑呢?……之後有什麼打算嗎?」
「我……我有些計劃。」
「是什麼?」
「……我準備申請……大學院。……在東京。……不過也只是計劃而已、畢竟接下來還要參加考試……」
「……大學院……那不是很厲害嘛!是什麼方面的專業……?」
「……應該會是……美術相關。之前在美國的時候雖然讀的專業與這個無關、但也積攢了一些作品……。」他頓了頓,「……怎麼了?」
「……小佑……」她用手擋住下半張臉、那雙眼看起來淚汪汪的,「……太好了……!小佑終於可以學到自己想學的東西……!」
「……還、還不知道結果會怎樣呢。如果考不上的話、也只能硬著頭皮找工作了……」
「沒關係的!姐姐會努力賺錢給你……!」
「……怎麼能讓你做那種事!本來還要繼續唸書已經很不好意思了、因為我……」
他深吸了一口氣,「……我想……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希望……我希望我們在這之後……一起到東京生活。」
「……小佑……」
「……我知道姐姐……不喜歡每天都要早起去工作的日子。所以……所以、我希望你能等我幾年,雖然聽起來很……荒謬,但是……」
……就算是只能以……的身分、我也想和你一起……
「……可是我……」她的聲音很輕,「……我是好幾年都……沒有和你聯繫過的壞姐姐喔。所以這種事……我……」
他把頭轉向了她相反那一側的窗。車子裡只剩下了空調風口處的輕微響動。
「……好啦。」她伸手揉了揉眼睛,「……我們該……回到神社那邊去啦。高杉他……還在等著呢。」
二十三
……你真的、真的能夠下定決心嗎?
下定決心需要足夠的勇氣、也要有能捨棄什麼東西的覺悟。猜測茶碗裡的骰子點數是單是雙這種遊戲,只有勝與負的分別、沒有中間的過渡。
「……我可以達成你的願望。只是真的值得嗎?那只不過是一張紙寫了你和她有沒有血緣關係的紙而已、說明不了什麼。但你也聽到了那位獨眼老人說的,如果把我的那份『執念』和巫女刀一同交還給我、在刀出鞘時我可能就會恢復記憶、從而想再把她帶走也說不定。」
「……如果她真的被你帶走了的話、起碼我還可以有一個不得不失去她的藉口吧。」
「……什麼?」
「……如果只是……保持現狀的話……算了。總之、我決定好了。我會找機會收集材料送去檢測。之後的事就……拜託你了。」
……他下定決心了。那你呢?
只不過是拔刀出鞘而已、這是什麼很困難的事情嗎?
認識前世的她、還和前世的她共同生活了許久、似乎也越線了幾次。又因為種種理由在遇到了現世的她時被相同的靈魂吸引,最後甚至落得了個失去記憶、被封印在神社不能自由出入的下場。現世的她誤打誤撞打破封印、為他練舞、甚至還要為他舉辦祭典……
……到這裡結束就夠了。祭典步入尾聲時、隨著最後的花火,每個人都會再度回歸那名為日常的無聊。只是那把刀不單單是一把刀,僅僅是看上一眼他就知道那是屬於她的東西,製成它的金屬也如前世的她本人一樣冰。現世的她好像還在某處叫著他的名字,他獨自一人停在神社裡的那把刀前,幻想著他並不能回憶起來的刃紋、刀面,伴隨著刀刃與刀鞘摩擦的聲音、隨著那弧度相互分離直至刀尖。神社前練舞的她已經跳的有了幾分正經巫女的模樣,越過了那條線的神也終有一日會迎來審判。但這一次已經做得很好了、是嗎?他看著和她有著同樣瞳色的年輕男人牽住她的衣角、他知道那傢伙在他們臨出門前在袋子裡塞了冰袋和點心。或許幾百年前前世的她應該用那把刀刺向他的胸口,殘存的羽毛會隨著風飛出這間小神社、然後替他自由。
➖
「……高杉?……你有在聽嗎?」
「……我在聽。」
「……什麼嘛。好吧、就是我想著……最近舞蹈好像也練得差不多了。是不是什麼時候應該……用真傢伙練習一下比較好呢?」
她坐在茶桌前、輕輕搖晃著手裡的啤酒罐,「……對吧、小佑?」
「嗯。……真刀比用於練習的道具還要重一些吧?還是儘早適應一下比較好。」
「反正它就在神社裡。」高杉轉向她,眼神卻停在了她身後的佑身上,「想用它練習的話隨時都可以。」
「……但……我覺得還是先徵求一下你的意見比較好。畢竟……」
酒精會放大心中的感受。她喝下一大口啤酒,「……畢竟你最近好像都不怎麼想和我說話。」
「沒有這種事。」
「……沒有嗎?」
佑伸手拿過她手裡的啤酒罐,「……好了、姐姐。不要再喝了。」
啤酒罐被她捏得緊緊的、最後竟紋絲未動,「……是不是覺得我還跳得不夠好、高杉……?」
「……你跳得很好。」
「你根本就沒好好看過。」
「我也沒有攔著你用真刀去練習。」
「但是你……」
她聽上去很委屈,好像當事人一點都不在乎她這些天來的努力,「……算了。那之後再說好了……」
電視上漫長的深夜廣告還在繼續。佑輕輕碰了碰她的手,「……已經不早了。先回房間吧。」
她被佑從榻上拉起,離開茶桌邊最開始的那兩步也被她走得晃晃悠悠、看起來是真的喝上了頭。她推開想跟著她的佑,「……好了、我自己回去就……唔。」
一個不注意、她的左腳就踩上了右腳。好像對此早有預判、佑攬住她腰的動作接得也很流暢,「……走吧、該回去睡了。」
……你說、這是多好的一對姐弟啊。
她幾乎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到了佑身上。望著他們兩個一起離開客廳的背影,高杉最後也沒有把那句習以為常的晚安說出口。
……既然姐弟關係都已經修復好了、那麼現在只需要拔刀……
「……你為什麼那麼對她講話?」
「……她這就睡下了?倒是還真快。」
「我沒有問你這個。」
「那你想讓我說什麼?」
折返回客廳的佑矗在那兒、直勾勾地盯著那位裝作沒事的神大人,「……她很難過。」
「你不是挺會安慰人的嗎?……不、不對。」高杉把她喝過的那罐啤酒舉到嘴邊,「……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能安慰她、能在她腦袋暈乎乎的時候把她送回房間。……不是很好嗎?」
麥芽香沖進鼻腔、舌尖麻麻的感覺源自於那些氣泡,只可惜不管喝下去多少、酒精也不會對非人之物有什麼影響。他坐在那搖晃著啤酒罐裡的帶氣液體、似挑釁也像在自嘲。
佑裝作沒注意到那些剛剛還沒有在那裡的黑色羽毛,「……你在害怕什麼?」
高杉沒有理他、自顧自地喝著她剩下的那點啤酒。
「……只不過是拔刀出鞘而已、你在逃避什麼?」
「我沒有逃避。」
「看來鳥嘴確實是比較硬。」
「……是嗎、現在你又覺得你什麼都懂了?」
「起碼我下得了決心、我也知道我自己……想要些什麼。你呢、高杉?」
「……我?」他大笑起來,又好像是烏鴉發出的如哭聲般的叫,「……你剛剛畢業、你有姐姐,你有連邊都看不到的大好未來。我呢?我可能還要一個人再在這裡上幾百年的班。我想要什麼?你在我這個位置上、你還會想要什麼?」
「既然你放不下她的話、那你就告訴她,我們堂堂正正的——」
「……你知道她對我許下過的願望是什麼嗎?」
「……什麼?」
「她說她想修復好你和她之間的關係。……看來現在已經達成了、是不是?」
「她怎麼會希望那種……」
「那現在在這裡自欺欺人的又是誰了?」
「……如果那真的是她的願望的話、她怎麼會整整六年都……不、她不可能會……」
「……看來該由你親自解釋了。」高杉放下手裡已經空掉了的啤酒罐,「……槿。」
拉門後的她已經完全沒了剛剛的酒氣。她的眼神飄忽不定、笑得也不太自然,「……果然和神一起住……就是很麻煩呢。」
「……姐姐?你不是應該……」
「……我聽到客廳裡還有說話的聲音、就過來……對不起。我不應該……」她揉了揉眼睛、走進了客廳,只不過距離他們兩個還是很遠,「真是的、都怪高杉在那裡說一些我從來都沒說過的……」
「……所以……你並沒有、許下過那種願望嗎……?想要和我……和好什麼的……」
「……怎麼說呢……我只是希望、可以……像以前……」
「……像那件事……發生之前……對吧……?」
「……可能比那個還要早一點吧?」
「……那是……什麼意思?」
「……我也……我其實也不太記得了。到底是、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不、只是、只是高杉誤會了我的意思罷了。總之這些事已經……」
「……姐姐!你到底、到底是希望我們的關係像什麼時候……」
「……我希望……我希望的是……我希望我們的關係可以回到……」
她低著頭、雙手也攥緊了拳,「……回到……還可以……無所顧忌地牽手的時候……」
「我們不是一直都可以……」
「……不是的、小佑。不是的……。……因為……」
高杉別過了頭、好像在盯著電視機。
「……因為那些……普通的姐弟……」
佑用力吸了一口氣。
「……是不會在十幾歲的時候……還十指相扣的……。」
電視上的內容依舊無聊。只是高杉好像聽見了刀出鞘的聲音。
……是時候了。
二十四
「……怎麼了?」她收刀入刀鞘,「……一直盯著我看。」
「不可以看嗎?」
她先是一怔、接著臉上一紅,「……那倒是也沒有。」
那短頭髮的男人正笑著望著她。她沒再多說話,摘下腰間別著的刀、坐到了那男人旁邊去。他們兩個擠在緣側上、眼前做了些簡單造景的小院裡陽光也落得不多不少。那男人每次帶的點心裡都包了白砂糖熬煮過的甜紅豆,她則為了掩飾與心上人共處的惶恐不安、而裝作專心於在院子裡練習揮刀。有時他們一同離開這間小屋、恰逢桌上的點心還剩了些許,於是他也抖抖翅膀、鑽進那道不知是不是她粗心大意而留下的拉門縫隙。只是那紅豆實在太甜了、他唯一能做出的評價也只有「像是她會愛吃的東西」。
既然說了不會再和她見面、那他就一定會說到做到。他吞下嘴裡的那粒被煮得軟軟的紅豆,……只要她看不見他、那也是沒有再見。她所謂的戀人倒是較為符合他心中推算出的形象,嘴上不怎麼饒人、看上去也風流張揚。他的順路觀測計劃每日穩步進行,到了夜間二人情情愛愛的部分就會自覺離去,只不過最近除了他以外、好像又有誰也加入了這觀眾席。新加入他的男人帶著刀、脖子上不合時宜地裹了條圍巾,那左手不似人間之物、腦後的髮辮倒是束得整齊。那男人來得很早、離去得卻比他還晚,一同站在她小屋後的時間久了、他竟也開始對那雙與她瞳色相同的茶色眼睛惺惺相惜了起來。每日相同的步驟讓他覺得無,那與他一同站在那裡的男人毫無行動令他感到膩歪,但對於多數人來說、他們的日常就是這樣日復一日。然後有一天開始、她的戀人沒再出現在她的屋門前了。
他以烏鴉之姿留存於世,風在他耳邊告訴他所有事。於是他順著風一直飛、落到了對著短髮男人房間的庭院前。那男人躺在榻上,咳得弓起了背、彎下了腰。……這傢伙活不了多久了,他看見有血沾在被褥上,對於那只懂殺伐的女人來說、無法完滿的悲戀也算是個足夠符合她的下場。然後他盤旋、在低空中啼叫,等待著代表生的能量從那男人身體裡一點一點溜走。突然他許久未見的她翻過圍牆、闖進屋子,大聲質問那男人選擇隱瞞的決定、可聽上去卻沒什麼底氣。她會落淚嗎?她會惋惜嗎?她似一塊溫不化的冰,他等著那男人傷透她的心、將她放歸於大雪裡。
她離開了。吵吵嚷嚷、然後不歡而散,他知道她還是不死心、因為她聽信了流言蜚語策馬前往了京都郊外東北邊的山裡、回來時身上多了個小藥瓶。……藥這種東西怎麼可能有用?他和那男人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一齊講出了這一句。她拔刀攔下他、把藥瓶塞給他,她沒有在心裡默念、也沒有用心聲祈禱,他竟也將一絲同情放到了被她半逼迫著喝下了藥的那男人身上。因為那瓶所謂的藥並沒有什麼用、他從一開始就知道。
她逃走了。她的長屋也空了好久了。他沒有去追、或許曾經與他同為看客的那個傢伙會去找。他仍舊盤旋在那間漫著死意的房間上空,現在這裡只剩下你和我了。不過很快就只會剩下他一個,身染惡疾的那傢伙以人類之軀再怎麼掙扎也是徒勞。於是他飛入房間、落到那病榻前,眼前虛弱得只剩一口氣的男人即將歸還她的自由、可他也不知道什麼叫做喜悅。那男人的戰友和同伴圍在那病榻前,可是她沒有來、你又迷戀上了這樣無情的女人的什麼呢?答案無關痛癢。畢竟再等上個一炷香、就連那份迷戀也不復存在了。他扇了扇翅膀,至於那一幕、他就不必留在這裡……
……我還……不想死。
人皆是如此,無論一生如何、總是對這世間充滿留戀,恨此生不能再長一些、對將死的事實也是不情不願。他有點不耐煩地轉過身,既然你的心聲已經飄進了我耳邊、那我也報以敬意再多看你一眼。盯著他的那雙眼睛正逐漸變得黯淡、填滿其中的是快要溢出的不甘,可他明明隱去了身形、為什麼還會被……
他好像又聽見了些什麼,像是某種快漫溢而出的情緒、也像是在質問本不應存在於此的他為什麼站在這裡。他無從回答、他也不曾知曉,他人的生死他抑無從左右。病榻上的男人並沒有對他伸出手、可他的翅膀卻扇都扇不動。他乾脆貼近他、貼近這與他碰巧有著相同名字的男人,光與暗、塵土與迷霧,他赤色的眼瞳與他眼裡的黯淡重疊在了某個角度。……好想再見他一面,她在某處輕聲道。……那是你的願望嗎?也許他應當如此問。……雪裡太冷了,他聽著她的答非所問。於是玉碎、冰破,雪面下是一片荒蕪、但春風吹過又帶來蟲鳴與草木。一炷香的時間快到了,他說,替我去見她、代我去看她,然後在你帶她走的時候、你就成為了我。
他睜開眼、看著自己的手,像躺在這兒做了許久的夢。哪裡都沒有烏鴉的影子、羽毛卻被從被褥的縫隙間抖落。他摩挲著下巴上的小鬍子、拎起那件繡著烏鴉圖樣的青色著物。再不出門排進那包著甜紅豆的點心的隊伍就要來不太及了,她跑去哪兒了?
已經等在路口的她牽著馬、肩上還挎著個小包,他拎著點心臉上賠著笑、今天買點心的隊伍有點長。她問我們要去哪兒?他說去你想去的地方。她沒再多說話了、也許是甜紅豆把她的嘴塞住了,曾經和他站在一側的那個少了隻手的男人也不見了。他上了馬、她環住他的腰,他心中的暢快如迎面而來的春風一樣。
……高杉、我……
……怎麼了?
他側過頭、一閃而過的是他赤色的眼眸。她用臉貼上他的背、攬住他腰的手也沒有松。
……謝謝你……來接我。
他捏了捏她的手。他的手很熱、身體貼在一起的部分也很燙,但就這樣也足夠了。她閉上眼、馬蹄聲助她入眠,不論是虛是實、她往後大概都不必再自己看雪。
日夜交替、四季變換,清晨的第一縷光穿過紙窗映到了她的臉上來。她的頭髮散成片、衣裳也寬寬鬆鬆似是馬上要散開來,她用鼻尖貼上他的鼻尖,「……早安、……高杉。」
他知道某個願望被達成了、只是他不知道那是來自於誰的願望了。不過都無所謂了、是不是?羽毛掉落在他和裝的烏鴉紋樣上、誰也不會看得出來。他偶爾也想念背上的那對翅膀、儘管它一直都在。不過今天、還是先抱她一會吧。
二十五
他帶著她一直走一直走、翻過山川也越過河流,他們停下來的地方不遠處就有一片海、他什麼都沒過問只是陪她一起住了下來。他趁著夜動用神力幫她建好了小屋、她則是驚呼為什麼建得這麼寬敞?他說反正是兩個人住、總不能比那間長屋還小。
如何哄她開心、怎樣叫她高興,要在什麼時間出現在什麼地點、講話怎樣措辭才能與眾不同又足夠風趣,那男人留給他的東西太多了、他寫的詩她偶爾也會伴著他的琴曲哼唱起來了。嘴角揚起的弧度要多高、講話時哪邊的眉毛會上挑,擁有著相同名字的兩個人、不存在是不是在模仿。
白天她承接周遭住戶的委託、夜裡那些不好完成的部分就由他來揮動翅膀。漸漸這名號也傳了開去、村子裡也流傳起了所謂烏鴉大神的名號。只是他藏得很周到、從未讓她找見過他遺落下來的黑色的羽毛。他不關心自己有沒有神格、也不在乎能不能得到信仰,他只知道她今晚想吃什錦飯、所以他現在要把這兩根紅薯洗淨切好。
……對了、高杉。
……我在聽。
他掀起杉木做的鍋蓋,熱氣混著紅薯的甜甜香香、從悶好的什錦飯中撲面而來。他舉著勺、盛出兩碗飯,用於佐餐的是她曬好的魚乾。
……是不是也差不多該……安頓下來了?
……只要你不打算離開這裡、那我也不會。
……不、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
她盯著湯碗裡飄起來的海帶,……是不是也該……給你建一間神社了?
……什麼?
……我以為你差不多該膩了。每天要和我一起吃飯……很麻煩吧?
……你是從什麼時候發現的?
她不再回應、只是用筷子尖一個一個地戳散碗裡的紅薯塊。小小的紅薯塊變成了紅薯泥、跟著他自以為騙過了所有人的天衣無縫的模仿、一起融進了那些米粒。
……你想為我建神社嗎?
……畢竟烏鴉大人的名號都已經傳開了。
……如果我住進了神社、就沒辦法陪著你到處跑了。
……所以呢?
……你想不想做我的巫女?
……好啊。
她答應得倒是比他想像中爽快,……只要你不介意我做不成真正的巫女。……我不會跳舞、我只會揮刀。
……那又怎麼了?他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我也不是你真正的戀人、這下就扯平了。
她咯咯地笑了起來。……吃飯吧、吃飯吧。……高杉。
他忽然回想起那些繼承來的他與她親熱的記憶。在畫面裡的她、是一直用「晉作」兩個字來稱呼他的。比高杉兩個字親暱得多、只不過與他這個「高杉」無關罷了。
➖
神社落好的那天她舞了刀、似舞非舞的步伐混著她身上一如既往的血腥氣、讓人忘也忘不掉。那劍舞像是為他們的新生活而獻,現在這裡讓他離不開、她大概也走不了。祭典結束、煙火落幕、人群也散去,他牽著她的手、分開神社旁的草叢,領她直奔那間小屋。
……怎麼樣?
……真的是……鳥巢……。
她嘟囔著、戳著那些用來築成鳥巢的長短不一的樹枝,……明明都特意留了一間小屋了……
……這個睡起來很舒服的。……不想試試看嗎?
……我回之前的屋子睡就好了。……喂……!
他抱著她騰空、接著穩穩地落在了鳥巢中央。……倒是沒有看上去那樣不舒服,只是……
……你不是不需要睡覺嗎?還特意在神社後造鳥巢……
……總該有個像是神明會住下的、凡人找不到的地方。
……那我現在、……還是凡人嗎?
……你覺得呢?
……烏鴉大人的想法……,她指尖自他鼻樑而下、停留在他的唇上,……我一介凡人……又怎麼能猜得到?
他握住她的手腕、輕舔過她的指肚,……這一步應該……很容易猜到吧?
巫女裝束就是有一點好、系在腰前的蝴蝶結一下就能解得開。布料落地、露出她身上的疤和腿上的紅斑,他不懂何謂美醜、只知道那些痕跡疊在一起便成了她。於是她也解了他的腰帶、扯下他身上故作莊嚴的白狩衣,剩下的內容他也只曾在那份繼承來的記憶力窺見過幾眼罷了。你說、現在這裡亂作一團的慾望又算得上是什麼呢?她在他懷裡哭著、叫著,身體也顫抖著,……這樣你就能如願了嗎?他很想這樣問、但那個男人教會他要繼續做下去才不會破壞氣氛。她抱他抱得太緊、將淚水也留在了他肩上幾滴,她的快樂、她的難過,她的一切、她的所有,從現在這一刻開始都是我、都是我。
有時是在神社後、有時是在他們最初造好的那間小屋裡,偶爾在無人的樹林中也沒什麼不行。她慢慢也睡慣了樹枝和泥土築成的巢、躺在被褥裡他倒是也不介意。……這到底算什麼?他以為那是她的願望、她說作為巫女就要將身心全都奉上。他表面不關心、她嘴上不過問,然後突然有一天開始、她不再常去找他了。她還是會每日照常在清晨打掃神社、只是從未再留在那裡和他一起過夜罷了。不能和她一起數星星的日子裡、他發現他原來用了三千多根樹枝才造好了這座巢。他沒有那些世人的慾望、也不在乎她為什麼不再在他眼前露面。那天她拉開屋門開口問道,……你為什麼來?
……因為鳥巢小屋裡已經沒有東西能讓我繼續數下去了。
他挑了挑眉、然後開口說了點別的,……神大人想來找自己的巫女、還需要一個什麼特別的理由嗎?
他看見了屋子裡的小神龕、也被她用那隻不被他看好的、她親手雕出來的小烏鴉像的喙尖戳了好幾次。夕陽西下、又到了多是分別的黃昏,她的那雙淺色眼睛也被映得發紅。他凝視了那雙眼睛許久,……今天我能留下來嗎?
……你該回去了。
一瞬間她像變了個人似的、立馬收起了剛剛還在和他嬉笑打鬧的態度。若是他真的是那個男人的話、大概會問上一句為什麼然後賴在這裡不走,但他現在是受人供奉的神,於是他化為烏鴉、抖抖翅膀,順著窗沿一躍而出,就連門也沒幫她關。
他也不再去找她了。村落裡有了下一代的巫女人選、她負責傳授劍舞的時候他也只是看了幾眼。塞錢箱裡每天叮叮噹噹,小神社也因為村子慢慢興旺起來的關係開始香火不斷。鳥嘴很硬、所以什麼能為他全身全心付出的巫女他從一開始就不需要。更何況下一代的巫女是個真正擁有靈力的孩子、和她那種原本只是個……
……她不見了。
她有自己的事要做,不去找她是尊重她自己的選擇。神要留守於被自己保佑的土地,而她有權使用這份還可以跑到天涯海角的自由。可是清晨神社裡清掃的聲音總是晚上了那麼一點兒,不遠處的空屋前堆著的無人打理的紅葉讓他見了心煩。很快就要到冬天了,也許很快就會降下雪來,……多麼討厭的女人啊、也許她不會再回來了。他讓新一任巫女住進了她曾經的那間屋子、然後在自己的巢裡多加了十三根樹枝,用它們埋起了那顆翠綠的骰子。他等著入夜、等著落雪,等著有意義沒有意義的一切。他飛向某顆他們曾一起數過的星星,下方是反射著月光的雪面,他的玉、他的冰,他的討人厭的第一任巫女,終於被歸還於了那場大雪。
她躺在雪地裡、蓋了一條紅色的圍巾。沒有血、沒有傷,就和他最初預料中的、她的死法一樣。
二十六
他沒有留意她被葬在了哪兒、因為無論是墓碑還是墳丘都遲早會被時間沖淡。他沒有好奇心、也沒有求知慾,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的話他只需要眨眨眼、可那個女人的事和他也沒有什麼關係。既然她自己選擇了這條路、就算他是神也沒辦法攔得住。突然骰子滾動、羽毛落地,他下意識地動了動眼皮,他看見她用她唯一留存在神社的那把刀格擋、劈砍,最後也用它在他找到她的那顆櫻花樹下結束了搭檔……弟弟的性命。他想笑她這一生過得淒淒慘慘、若是對那傢伙不抱有悔意又為什麼一直留著那條紅圍巾?只是他人心裡的想法、就算是神也無從理清。他跳過那段他們共同相處的日子、反正不過是想順便查查她的死因。然後他看到她獨自坐在那間小屋裡、旁邊還沒被雕好的小木塊已經初俱了烏鴉形,她低著頭、彎著腰,咳嗽的聲音越來越大、血沾上了衣服的前襟。
他沒再繼續看了。
他的日子還很長、他要面對的事情還很多,所以他明明可以治得好她這種事、他自己知道也就夠了。他不再關心已歸於塵土之人、她留下的那把刀被他放在了神社中央一眼就能看得到的地方。……你看,任誰見了此情此景、都只會覺得這是他漫長神涯中的一個小插曲。那把刀在巫女間傳了一代又一代、那模仿她舞劍的步伐他也看了一段又一段,他沒有感情、自然也不會有偏好,所以大概也只是她作為第一個跳出這舞步的巫女來說、真的跳得比後人好罷了。
斗轉星移、各行各業的發展興起,這偏僻的海邊村落也漸漸繁榮不再。他收集書籍、也鑑賞名畫和樂曲,鳥巢旁甚至堆了幾個酒瓶,他不再依靠那些回憶裡的畫面打發時間了。他在這份冷清裡承受著緩步而來的凋零,不過那年他的那一任巫女、生的小女兒很討人喜歡。
他聽見夜裡誰哐啷一聲在塞錢箱裡投下了硬幣,眼前的小女孩不懼他的翅膀、只是撿起散落在地上的羽毛、拿在手上看了看後塞進了小包裡。……若是她只有四五歲的話、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他笑得既感慨又無奈,……這倔強的女人、百年過後終於想起了要來見他一次。
他牽起她的手,她努力抬起頭,……烏鴉大人、烏鴉大人,你要帶我到哪兒去?
……我們回家。
……可是我的家在……
……神社附近的那間屋子嗎?我知道。……這裡也是你的家。
相同的淺色眼睛、痣的位置也一模一樣,只不過頭髮還短短的、不及她當年留出的那麼長。他想和她說點什麼、他想問她當時到底為什麼不聲不響地獨自到山上去,他想說一句從未對任何人講過的抱歉、他想拉住她的手不想讓她走。有著與她相似面孔的小女孩只是一直哭、一直一直哭,無論他說什麼都沒有停下來。……她說她想回家、她說想要見媽媽和爸爸,她短褲下露出來的腿白白淨淨的、什麼都沒有。
……明明是……同樣的底色……
……既然你已經不是那個你了、為什麼還要用這幅樣子來見我?
他突然湧起一股怒火、抱起還在鳥巢裡抹著眼淚的她沖進了漆黑一片的夜空。你不該和她有一樣的眼睛、你也不該和她長著同樣位置的痣,你不該住在她曾經住過的房子裡、你也不該投生在巫女的家裡,你不該來神社前找我、你……
……你什麼都沒做錯、你只不過是一個小女孩罷了。
他大笑起來,笑自己心不甘情不願的醜態、笑自己連一個凡人的事都要如此計較,笑自己糟糕的自欺欺人的手段、笑自己過了這麼多年才想明白她重病寧可獨自到山上赴死也不肯告訴他的理由。建造神社不過是她想把他永生永世都框在這裡的藉口,答應成為巫女與他曖昧不清也只不過是為了之後能讓他更不好受,無聲離開是最後一桶潑向他高傲的愧疚。情緒打濕他刀槍不入的羽毛,裡面滿滿的只有怨、全都是恨。她恨他頂著她昔日戀人的臉去見她、她恨他繼承了那個男人的一切讓他連轉生也轉不成,她恨他能窺見她和他過往的全部記憶,她恨他一直陪在她身邊,她……
他鬆開一直緊緊抓著她的那隻手,她腿上無法褪去的暗紅色印記提醒著他的失格與不堪。他輕輕揉了揉她的頭髮,……睡吧、睡吧,醒過來的時候、就回到家啦……。
羽毛與黑雜糅在一起、從他身體裡分崩離析,逃離這具本來也並不屬於他的軀體。他足夠厭倦了、也不知道還要如何才能解脫了,原本認定一定只是因為這具身體帶來的那些記憶和感情、他現在也沒辦法信誓旦旦地說出口了。……「我」算什麼?……「我」又是什麼?他模仿了烏鴉、所以要睡在巢裡,他學習了人類、所以苦痛無邊無際。他沒能達成她的願望,她最初的願望是什麼呢?他不記得了。他只記得當時只有十幾歲的她躺在雪地裡、將一些他並不關心的話對著一隻烏鴉沒完沒了地說了下去。他舉起她留下的那把刀、那是唯一能割傷他翅膀的刃,……動手吧。斬斷我的翅膀、帶走所有關於她的記憶,然後你就可以帶你的女兒回去了。
渡鴉的叫聲太大,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媽媽、烏鴉大人去哪裡了……?
……烏鴉大人回到神社去了喔。小槿也是的、下次可不要再偷偷亂跑出來啦……
……嗯!我知道啦、媽媽……我以後、不會自己一個人去神社那邊了喔……
二十七
……向天地神靈祈禱、希世間皆波平如朝陽初升之海。
祝詞出口、刀也出鞘。她跟著鼓點、步伐向前,刀在空中劃過的弧度柔和中也有果敢。那舞步好似劈過花瓣、彷彿將突然落下的雨滴也斬亂,最後刃上寒光映於她眼眸、和著琴音與刀鞘共奏。她對著空無一人的神社前行了個禮、長舒了一口氣。
……用真刀的話、果然比想像中的要重呢……
她摘下腰間的刀、一邊嘟囔著一邊回過身,準備把刀放回神社裡的刀架上。突然小臂上一陣發麻,她歪頭看了看,……衣袖怎麼紅紅的?
「……姐姐?」剛整理好周邊雜物的佑停在了神社門口,「……已經練好舞了嗎?等等、你的手……」
「……嗯?這個……」
他牽起她的手、掀起她巫女裝束的白色衣袖,上面被劃破的一條還在不斷地向外滲出血珠,「……會痛嗎?……車上有急救箱、我這就過去拿。」
……是剛才練舞的時候、被刀刃……?
她搖了搖頭,「……沒關係、沒有很痛。……就這樣放著也可以。不過衣服被……」
「不行、都流血了。……衣服什麼的我來幫你補就好了。」他拉起她的另一隻手、示意她先這樣固定住衣袖,「……小心一點、不要碰到傷口了。……我馬上就回來。」
「……嗯、好……」
他轉身離開、下了台階之後走得飛快,最後幾乎是跑著到了車子旁邊。他打開駕駛座下的儲物格,一起拿出的東西裡除了急救箱外、還有兩枚已經寫好了名字和信息的紙信封。……自那傢伙拔刀出鞘後也過了快兩週,只不過當姐弟兩人發現高杉不見了而趕到神社時、留在那裡的只有那把一半在外、一半在刀鞘中的巫女刀罷了。……那傢伙沒有把她帶走、這倒是讓他鬆了一口氣。在高杉消失的這段時間他一直在準備、一直在等待,現在終於……
「……抱歉、讓你久等了。」
「沒關係喔。」
她還乖乖地按著自己的袖子、在神社前的台階上坐著等他,「已經沒有在痛了喔。」
他坐到她旁邊、打開了剛放下的小急救箱。他舉起一塊乾淨的醫用紗布,「……讓我看看。……可能會有一點痛。」
「……沒關……唔。」
她皺起了眉。
「……抱歉。……稍微忍耐一下。」
紗布上滴上了幾滴被他刻意按出來的血。他把沾了她血的紗布放進急救箱的空位,又用棉籤沾了酒精。聞到酒精味的她看上去有些不安,……這個、肯定會很痛……!
……嘶!
「……馬上就好了。」
他換了棉籤、為她塗了軟膏,接著又用新的紗布包起她的傷口、最後用紙帶固定。她舉起手看了看,……明明好像也沒嚴重到要用紗布包起來的程度……
「……感覺怎麼樣?包紮會太緊嗎?」
「沒有喔、這樣就很好……」她仰起頭、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謝謝你喔、……我可靠的小佑。」
➖
「……嗯?這麼晚了還要開車過去……是很著急的事情嗎?」
「……抱歉、媽說最好能明天一早就送過去。」他摘下掛在玄關處的車鑰匙,「……我明天會儘量早點回來、不會耽誤祭典的準備的。」
「……沒關係喔。只是突然覺得……」她眨了眨眼,「……小佑已經在幫家裡打理生意了呢。……好厲害喔。」
「……沒有。」他聽出了「家裡」兩個字前的微妙停頓,「……總之……今天看來要讓你一個人看家了。……我會很快回來的、明天想讓我給你帶點什麼回來嗎?」
……什麼嘛、我又不是第一次獨自在家過夜的小孩子……
「沒關係、我沒什麼需要的……」
「……那我就只帶芝士蛋糕回來好了。」
「欸?不、我沒有想吃這個……」
「……草莓味的可以嗎?」
「……啊……嗯。……好、好吧……」
「……那……我要出門了。」
「……好。……唔。」
他慌慌張張地鬆開了她。……已經多久都沒這樣抱過了?他裝模作樣地抓了抓鼻子,「……記得……記得早點睡。明天見。……晚安。」
「……晚、晚安……」
門早就被關了起來。只有她還呆愣在原地。……所以、剛剛那一下是……?
她臉上好像有點燙。……不、還是別多想了……該去睡了、該去睡了……。
逼著自己洗了臉、刷了牙,她擠進亂成一團的被窩,可是她想在空蕩蕩的客廳裡面轉圈。她翻身向左、又轉身向右,最後呈大字型趴在她狹窄的小被褥上、毯子也被她蹬得歪歪扭扭。……一定是太熱了!她蹭的一下從被褥裡爬起來、打開了房間裡小風扇的開關。
……好吵。……更睡不著了……
……不過說起來、好像自從這次回到這裡之後,就沒有自己一個人過夜過呢……
……室友先生……神明大人。
……高杉……
……你去哪裡了呢?
……明明是為了他準備的祭典、結果這傢伙居然一聲不吭地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明明都說好了要做室友、怎麼不回來住也不打一聲招呼……
她也試過鑽進神社前的草叢、靠著記憶尋找那天高杉帶她過去參觀的鳥巢小屋。但可能是由於缺少屋主本人指引的緣故,她一個人轉悠了半天、最後也只是一直在神社旁邊的樹林裡打轉。因為差點找不到回來的路、還把佑也給嚇了個夠嗆。
……一個人在鳥巢裡住、不會覺得無聊嗎……?
那間屬於他的原本的空房間裡沒什麼東西,被子被疊得很隨意、小桌上的漫畫還攤開著、停在了中間的某頁。
……同系列的漫畫已經公開新章節了……
……不過那樣的超自然小屋裡、肯定也不會有網絡吧……?
借給他的平板電腦被晾在那裡這麼多天、果然已經沒有電了。……不知道他有沒有亂按過訂閱?……不過、要是真的那麼想看漫畫的話、就算按了幾個訂閱也沒關係的……
她嘟囔著、在他的房間裡到處亂轉著,試圖從某個角落裡找到一根他遺落下來的羽毛。她掀起曾經被他批評過舖得很敷衍的被褥,……所以是不是根本就沒有什麼神、這一切只是我一廂情願的……
她吸了吸鼻子。……好像很久都沒聽到過外面的烏鴉叫了。……烏鴉大人、烏鴉大人,……你不想聽我的願望了嗎?我……
……哐啷。
她回過頭、放著漫畫的小桌上好像多了點什麼。……剛剛這裡就有硬幣嗎?……還是一百元的硬幣……
像是一下回想起了些什麼似的,她沖回自己的房間、隨手抓了件外衣,把硬幣也塞進了外衣的口袋裡。她拿了玄關掛著的鑰匙,僅有月光的夜裡就算外套下只裹了睡裙應該也沒人會在意。從家門口小跑到神社的距離比她印象中短了不少,她停在神社前、抹去額頭上的汗珠,……烏鴉大人、烏鴉大人……
……你能聽到我的願望嗎?
……一個人很無聊。所以、如果可以的話,要是你會想來見見我……
……這是我的一百元。……我只帶了這麼多。
……烏鴉大人、烏鴉大人,拜託你囉……
➖
天上突然下起了雨。
雨滴擊打車窗、在車子裡也能聽見劈裡啪啦的響。佑獨自坐在駕駛位上、低頭看了看手裡沾著乾涸血跡的紗布布塊,隨後小心翼翼地將它放進了那個寫著她名字的信封裡。……好了、然後現在只要……
他舉起那根長針,旁邊是準備好的嶄新紗布。……針和指尖都已經消毒過了,接下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紅自他左手食指指尖溢出,他用另一隻手拿起紗布,一滴、兩滴、……五滴。紗布將它們吸收、在上面匯集成了一團正逐漸變暗的印記。
……烏鴉……大人。……接下來就……拜託你。
……請讓那份報告上顯示……我和她沒有……
……。
二十八
硬幣滾落、鈴聲響起。她鞠躬兩次、雙手在胸口附近合十,拍手合掌、最後再鞠躬一次。
……不行……嗎?
除了蟬鳴以外什麼都沒有、在頭頂掛著的只剩一輪孤單的月。她鬆開手、轉身看了看四周,……真是昏了頭了、這到底是在……
風聲突然變得很響、好像能聽見有翅膀在搧動。氣流匯在一起形成一個小圈,……你的願望是什麼?
……我……
……我想見……烏鴉……不、高杉。……我想見高杉。
……就算你不想見我、也起碼過來和我……
風聲停了。一切又重歸於平靜,除了那些在樹上大叫的蟬。
……所以……果然還是不會……
她低下頭,……我還投了一百元呢。算了……該回去睡了。
「……這個時間點在這裡……」
她以為自己是聽錯了。
「……是沒買到宵夜、餓昏了頭嗎?」
「……高杉!」
熟悉的短髮、印著烏鴉圖樣的襯衫,還有下巴上那搓小鬍子。他雙手環抱在胸前、好像已經在神社的入口處等了她許久,「……嗯?我的室友小姐。」
「……你……」
……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她用力搖了搖頭,「……什麼嘛、你這傢伙,果然只是躲在神社後面睡大覺……」
「睡覺有什麼不好嗎?」
「明明、明明家裡也有房間給你……不、要回到自己家住的話、倒是也和我們打個招呼……!」
「……你很擔心我嗎?」
「……當、當然了!我們可是室友、關心你當然也……別、別揉我的頭髮!我沒有洗……」
「……抱歉。」他笑起來,「……謝謝你關心我。」
她的頭頂被他揉得亂糟糟的、準備好要對他講的話似乎也跟著被一塊兒揉了出去。她抓了抓脖子,「……嗯、沒關係。……就快到祭典的日子了、我們也準備的差不多了,然後……」
她想敲敲腦袋、好從裡面擠出幾句話來,「……嗯!那……你想不想看看我的舞蹈練得怎麼樣了?」
「你半夜跑來這裡就為了讓我看這個?」
「你不想看的話就算了!……我也沒有很想在這個時候跳給你……!」
她低下頭掩飾慌張,……偏偏今天穿的還是這件印了卡通小兔的睡裙……!
「……沒關係嗎?」他看向她的左手,「你今天早些練舞的時候才把手臂劃傷了吧?」
「怎麼連這種事也知道……!」
「因為我恢復了些力量。……托你的福。」
「……我?」
「你還記得我們之前在儲藏間找到的翅膀碎片吧?……你看。」
漆黑的羽翼自他背後伸出,突然發出的響動把她嚇了一跳。……似乎是有哪裡不太一樣?她仔細觀察著那對翅膀,……好像更加……完整了?
「……在我拔刀出鞘之後、記憶和被斬掉的那部分翅膀一起回來了。」他抖了抖翅膀、落下幾根黑色的羽毛,「……雖然還是有點小問題在,不過……現在的我、起碼是個完整的我。」
她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吸到了那對翅膀上,「……這個可以摸嗎?」
那躍躍欲試的樣子讓他忍不住發笑,「想摸就摸吧。」
……摸上去……熱熱的。
她用指尖戳了戳那對她來說還是有點不可思議的翅膀,上面的羽毛滑滑的。……這個是防水的吧?還真是便利……
「摸了我的翅膀就要跳舞給我看了。」
「喂……!」
「很合理的要求吧?畢竟我回應了你的願望。……不是說想見我嗎?」
「我、我已經投了一百元了……!」
「那是你四歲時的價格。……現在物價上漲、一百元可看不到什麼神靈顯現啊。」
這、這傢伙……!
「可是我連用來掛刀的腰帶都……」
他不慌不忙、從身後摘下一根羽毛,「……靠近一點。」
「……嗯……?」
他環上她的腰,雙手捏住羽毛的兩頭、順著她腰間的弧度向前拉動。羽毛一下化為黑色的腰帶,藉著月色仔細看看、好像還能看到上面若隱若現的暗紅花紋。
「……這樣就好了吧?」
「……嗯、好……」
他還是貼她貼得很近。她倒是仔細研究起了身上這條與她此刻的穿著風格完全不相干的腰帶,……低調的花紋配上上衣的那顆小兔腦袋、甚至反倒又增添了些好笑。……不不不、不行不行不行,穿這個在他面前跳舞的話、日後回想起來的時候一定會……!
「不喜歡嗎?」
「……呃、沒有,就是和我的衣服實在是不……」
「……真拿你沒辦法。」他歪了歪頭,「……閉上眼睛、站在那別動。」
「……好吧、好吧……」
「……聽我數到三再睜眼、好嗎?一、二、……好了。」
身上的巫女服要比從母親那裡繼承來的那件更華麗。布料因為厚重的質地、在她身上垂出了自然的弧度。袴上的紅色鮮豔而不突兀,上半身的那件千早上繡著栩栩如生的烏鴉與杉樹。……真是的、明明連頭髮都沒有洗……
神社裡的那把巫女刀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掛到了她腰間,從某處傳來若有若無的琴聲與鼓點。他托住她的手、與她一同舉起在她手裡的刀,翅膀擺動捲起的風有一點涼。他低頭貼到她耳邊,「……來吧。……我和你一起跳。」
「……欸?這倒也沒必……」
「……畢竟可不能讓我笨手笨腳的小巫女……再把手臂給劃傷了吧?」
……真討人厭……!
可她的腳邁得比這句話還要快。刀揮過眼前,他說要聽風、身體就會自然而然地動起來,一下子那把對她而言十分沉重的刀也被她舞動得輕快。她不會用刀、也沒跨過過屍山血海,她不是她、而她自有那份笨拙和可愛。手起、劍落,羽毛散去後天上的星星好像也多了幾顆,刀劈開風也將隱藏於夜裡的真實戳破。若是那份執著是從那男人身上繼承而來、那麼過去了這麼多年對那份從夾縫中滋生出的感情他也應當有個交代。轉身帶起的風吹散她頸邊長髮、也掀起了一點她袴腳的布料來,或許自他在她腿上留下印記的一刻起、那些看不見的千絲萬縷就已經將他們都綁住了。與記憶無關、前世的糾纏也可以忽略不談,只是此時此刻實在太短了、連他叫出口的她的名字也都飄散。神能達成人的願望、但神的願望又能由誰來達成呢?弦止曲終,她靠在他身前仰起頭,「……我跳得……怎麼樣?高杉……」
「……你……跳得很好。」
「……好喔!那就好……」
神沒有心跳、所以即使已經被他摟緊也什麼都聽不到,她想了想還是伸出手回應了他的抱。
「……槿。」
「……我在聽喔。」
「……祭典結束後……要好好和那傢伙一起生活啊。」
「……那高杉呢?」
「……也許在塞錢箱裡投五百元硬幣的話會比較容易見得到。」
「……高杉……在說什麼呢、我們不是室友嗎……?」
「……啊。……但是、你總有一天……會回到東京吧?」
「……我……」
他好像在發抖、也可能只是她的錯覺罷了。他身上的那股味道於她而言熟悉又溫暖,或許努努力就能讓眼淚停在眼眶裡打轉。
「……我會保佑你仕途順利的。……不會再有那麼糟糕的上司了、我保證。……那傢伙也是。」
「高杉……」
「所以、你要多回來看看我。……嗯?」
他說不出口那幾個字。……但是這樣已經就夠了、是不是?不是因為那份繼承而來的記憶、也不是因為那份共享而來的責任,他就是他,是某種不為人知的靈、是半烏鴉半人形的神。一切由此刻的他自身的意志誕生,所以他最不想放開的、一直都是這個喝了一點酒就會醉醺醺的、從小到大好像都太過倒霉而過不上什麼好日子的、就連和自己弟弟的關係也處理不明白的、格外喜歡小兔子的、此刻正在自己懷裡的、叫作槿的這個女孩子罷了。
他眼前忽然飄起了大雪,他想起她第一次在雪地裡呼喚他、呼喚著誰來聽她講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隨後日月更替,他看見她獨自一人躺倒在雪地裡。最後的執念一直都與最初的願望相同,她抱著那條圍巾開了口、對著空無一物的杉樹上最高的那一枝說,……真想再見你一面。
……腐化停止了。
他終於放過了他自己、接受了那份完整。
二十九
「……商品和道具什麼的都已經準備好了嗎?……小箱子的話可以拿到攤位附近去。還有……」
「……沒問題!雖然還有點東西要佈置、但應該來得及……」
「……好、那我就先去那邊……」
「……小佑!我這個樣子……還可以嗎?」
她臉上畫了淡妝、穿著巫女服,手上還抱著剛換下來的T恤和牛仔褲。見他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看,她向前微微探了探頭,「……我是說那個……我的妝……什麼的。看起來還可以嗎?」
「……嗯?嗯。……很好看。就是有一點……你帶了唇膏嗎?唇色可以再深一點……」
……在說什麼啊?……姐姐她、已經很漂亮了……
「嗯!我帶了喔。」她掏了掏被衣服蓋在下面的小包,「給。」
「要我……我來幫你畫嗎?」
「……不可以嗎?我沒有手拿鏡子出來了……」
「……沒有。……當然可以了。」他清了清嗓子,「……先站過來一點、別擋路了。」
他接過唇釉,……他記得她以前還在唸高中時、用的就是差不多的色號,將它擰開的一瞬間能聞到一點甜香。他輕輕托起她的下巴、第一次為別人化妝的他動作顯得十分笨拙,「……那……我要塗了。」
她沒有接話,只是閉上了眼睛、揚起了下巴。……這是為了能更好地塗唇釉才做出來的表情嗎?他逼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她的嘴唇上,「……這樣……就好了。」
她抿了抿嘴,「……嘿嘿……謝謝你喔!那我先到神社那邊去準備……」
「……嗯。我還要檢查一下那一邊的攤位。……就先不陪你過去了。還有……」
「我在聽喔。」
「……別太緊張。……加油。」
「……我知道啦。」她笑起來,「……小佑也是、要加油喔!」
最後一點夕陽漸漸被夜色吞沒,這條神社前平日裡冷冷清清的小路兩旁掛滿了燈籠,透出來的光亮將此處和小鎮都連通。她對他笑著揮了揮手、身影消失在小路的盡頭。……她可是今夜的主角,想到這裡他有些驕傲也有點擔憂。……不然一會再過去看看她吧?……不、還是別給她那麼大壓力……
來參加祭典的人比他們預想的還要多。可能是因為已經安靜度過了這麼多個夏天、鎮上的居民都憋壞了,當然也不乏很多人是想來看看這位幾乎可以說是從天而降的巫女小姐。在巫女舞斷代快二十年後突然橫空出世、一手操辦起已經中止了這麼多年的祭典。當然這都是大家聽說的版本,除了個別幾個人以外、沒人知道她幾個月前還要為了東京的某家黑心企業早上七點就起來擠地鐵
。他看了看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時間,……距離巫女舞蹈開始……還有不到半小時。……這次應該是沒機會看她穿浴衣了。不過……
……還是聽不到烏鴉叫……啊。
……那傢伙……總該露個臉什麼的吧?不然她一定會很……
他嘆了口氣。獨自一人穿梭在屋台中間顯得很孤單,偏偏這個時候他也找不出什麼活幹。……蘋果糖、釣水球,他知道小孩子喜歡的東西她也會很喜歡。藍色的浴衣在她身上應該會很可愛,他可以幫她拿包拍照,若是有需要也會為她撐傘。……算了算了、還是去檢查一下最後的煙火準備得如何了……
離開熱熱鬧鬧的街、他走上小路,一根黑色的羽毛靜靜地躺在光照不到的路邊。人流向小路的盡頭聚集,從神社的方向傳來幾聲鼓點,……巫女舞就要開始了,可惜要守在這裡等著放煙火的他沒辦法把整支舞都看見。成排的燭火將神社前的平舞台點亮,挎著刀的巫女現身於舞台之上。她抽刀出鞘、雙手捧刀,然後向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傳說烏鴉大神天性自由,若是想拜他也可以直接拜向風。
……高杉……
她下意識地在心中默念,只是她忍住了沒有在人群中尋找那張帶著小鬍子的臉。樂聲響起、舞蹈開始,她步伐輕盈、遠方的夜空還是讓她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明明上一秒還在公司挨一些沒來由的罵,下一秒她就到了這座當時還破敗不堪的小神社前。她喝多了酒、醉暈了頭,跟那隻話也不少的烏鴉喋喋不休。……然後呢?然後他們住到了一起去,他讀她的漫畫、陪她一起看劇,他偶爾也會煮飯、持續上漲的是他們鬥嘴的頻率。她舞劍的動作越發柔和了、像是那風伴著她一起。……高杉、高杉,我的講話總是不那麼討喜的神明室友,是不是當我所有的願望都達成了、你就不會再來見我了?可我在上台前向塞錢箱裡投了一枚五百元的硬幣。所以……
鴉鳴蓋過了鼓點、三味線弦上震動的聲音卻仍舊鮮明。……高杉、高杉,我就知道你沒這麼不解風情。她微笑起來、揮出的刀刃將突然飛旋至眼前的羽毛也斬斷,……能在這個夏天遇見你,是我最開心的一段……
舞蹈落幕、煙火升空,神社裡的臨時後台已經聚集了一群在那裡等著誇讚她的朋友,夜空中散開的璀璨同時映在她和他的眼中。……現在該去找她了,佑低下頭,……不過在那之前……
他走到一旁、靠在牆邊,從隨身的小包裡掏出了一個紙信封。信封的封邊已經被打開,而他準備拿出其中文件的手在觸碰到它之前又一下縮了回去,……這樣的動作似乎重複過很多次了。
……。
他想到了一個卡在了嘴邊的名字。……沒理由再繼續逃避了。他深吸一口氣、終於打開了裡面被疊了幾疊的紙。最後的花火升空、在燃燒綻放的聲音中照亮了夜,他看著紙上的結果、露出了一抹笑。他離開這無人的角落,把手裡的那張紙團了又團、丟進了路邊的垃圾桶。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