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同居手記 1-7
……你知道這世上最無聊的工作是什麼嗎？
……不是稅務專家、也不是保險業者，更不是數據分析師。
……是神。
……就是那個在神社裡靠回應祈願、吃供奉度日的神。
……你說當神明明可以自由自在？
……別說笑了。信仰不足的話連自己的意志都不能維持，更別說想去哪兒去哪兒了。要活那麼長也是很無聊的、你知道嗎？這份工作連個退休的日子都沒有。
……我現在看起來很閒？你也不看看這鎮子裡還剩多少人、更別說誰還會來神社祈願了。
……再這樣下去、估計我就要成為被遺忘的流浪神明了。
……什麼、你還是不相信我？……你這固執的傢伙、都親眼所見了還不肯相信？
「你要真的是這裡的神明大人的話……」醉醺醺的女人一把捏扁手裡的啤酒罐，「……就把我送回家去。明天我要吃起司炒蛋和吐司。……還要配楓糖漿。……最好加上厚切培根和香腸……」
呼嚕聲比她的最後半句話來得還要快。
坐在她旁邊的男人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小路盡頭破敗的神社，突然間羽毛四處飛散、漆黑的羽翼自他背後張開將二人圍住。鳥居後的小路變得空蕩蕩、剛剛被她捏扁的啤酒罐噹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一
……糟了……工作、工作要遲到了……！
手機的鬧鐘還在響個不停。她在床頭摸索著、枕頭下面也空蕩蕩，……手機呢、手機掉到哪裡去了？眼皮太過沉重，她整個人呈一個大字型、手腳並用地搜索起了還在不斷試圖讓她清醒過來的手機。震動聲震得她頭皮發麻，「……好了、好了！起來了！我起來了！」
「早安。」
鬧鐘聲戛然而止，她長舒了一口氣、正準備美美地再睡回去。黑色的羽毛落到她的鼻尖、癢癢的感覺讓她沒忍住打了一個大噴嚏。她一下精神了許多、掀開被子揉著眼睛，……糟了！一直在做怪夢、今天的工作肯定要……！
「早飯已經好了。你要自己到餐桌那邊吃、還是要我給你拿到房間？」
「什、什麼早飯啊……我該出門去公司了……！……欸？」
房間門口的男人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斜分的短髮、挺俏的鼻子，下巴上還有一撮小鬍子，那雙飽含笑意的眼睛讓她覺得好像似曾相識。她用力搖了搖腦袋，……肯定是我的夢還沒結束呢！這裡不是我的家、門口的男人我也不認識，得趕快睡起來、該出門……
「去什麼公司？你不是昨天還在痛罵你的工作、捧著啤酒罐說『我終於辭職啦！喔喔喔喔喔！』嗎？」
「……唔！……你、你也不用復述得那麼詳細……」
「『明天我要吃起司炒蛋和吐司。……還要配楓糖漿。……最好加上厚切培根和香腸……』全都不記得了嗎？」
「……好了、我——」
「……『如果真的有神的話、就讓我那個缺德的上司上班路上倒大楣吧！』」
……撒酒瘋時的話從別人嘴裡講出來真是顯得格外丟人。她擺了張怪臉、為了緩解尷尬趕緊拿起了因為她的糟糕睡相被踢到了腳邊的手機。
……真、真的假的……？
手裡的手機還在震動，對話框上的消息還在不斷跳出：……你那個事情很多的前上司，今天聽說是路上出了事故、一直都沒有到公司耶……
她把目光從手機屏幕上移開，看向門口男人的動作充滿遲疑。
「現在準備好吃早餐了嗎？」
男人只是理了理腰間的圍裙，「……嗯？槿。」
➖
「就是……那個……」她舉著叉子的手還是很猶豫，「……你……不吃嗎？」
「……哦？」短髮男人對著她揚了揚眉，「你昨天許願的時候可沒說還要陪你一起吃。」
「……不是！那個、我以為你也會需要吃點東西……什麼的。」
她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對方可是神啊？怎麼會想吃這種人類的……
……好好吃！
綿軟的炒蛋搭配上烤到酥脆的吐司、鹹香的培根中和了楓糖漿的甜味，……簡直是東京評價三顆星以上的早午餐水準。……啊、還配了冰橙汁。……真是貼心……
「好吃嗎？」
「……嗯！就是要是能多加一點胡椒的話……」
「要求還真多啊。」
……現在好像不是應該在這裡大吃特吃的時候。……是不是跟神明討價還價太多的話就會倒大霉啊？她努力思索著、想說點什麼顯得不那麼大不敬的話，「……就是……嗯……你真的不吃嗎？」
……簡直是在質問同班同學為什麼不吃午餐便當一般的語氣。她使勁搖了搖頭，「……呃！就是你這樣看著我吃、我會有點不好意……」
「我吃過了。」他聽上去倒是覺得無所謂。他指了指廚房水池邊還沒來得及收起來的盤子，「你起得很晚、我就提前吃了。」
……所、所以也是要吃東西的啊……
她突然舒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麼，但當知道他和自己一樣也需要吃點東西之後、她覺得他早上那高不可攀的形象一下變得親民了許多。至於昨晚、他當時給她一種什麼印象她已經完全記不得了。她用叉子插起盤子裡剩下的半截香腸，……這到底是從哪裡弄來的啊？如果是神明的話、是不是就可以隨心所欲地變出……
「那是在鎮上的超市裡買的。」
「咦。」
……居然在超市裡就能買到、那我一會也去買……
……等等、他是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的？
「怎麼、我會去超市很奇怪嗎？」
「不、不是……」她支支吾吾，「……是那個、你的那個能力……」
這個？
他的嘴唇沒有動、忽然出現在腦子裡的聲音倒是把她給嚇了一大跳，「……別、別這樣啦！就普通地講話就好了。」
「抱歉抱歉。」他笑得可不像是有什麼歉意，「我很久沒和人說過話了。一不小心就……」
……沒和……人說過話？……估計是和別的神交流、沒有和我交流這麼麻煩吧……。她放下餐具、喝掉杯子裡的最後一點橙汁，「……總、總之昨天和今天真的很謝謝你！早餐很好吃。那等一會我就送你回神……嗯？」
玄關處突然傳來了開鎖聲。她回頭望去，……這個時間點家人應該都還在海外、不會是……
進門的男人手上拖著個大行李箱、眼睛的顏色和她一模一樣。她看著那張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的臉、最後什麼也沒能說出來。那男人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坐在她旁邊的他，「……你男友嗎？」
「……呃……？」
沒給她一點回應、男人拎著箱子進了她對門的房間。
二
「……所以剛剛那位是？」
她關上房門、看上去憂心忡忡，「……嗯、他啊，是我弟弟……」
跟著她一起進屋的「神明」毫無顧及地坐上了她的椅子，「你連自己的弟弟什麼時候回家都不知道嗎？」
……呃！
似乎是一下戳到了她的痛楚，她齜牙咧嘴了一秒，「……呃、啊，啊哈哈……」
……這是什麼回答啊。
不過這傢伙是神、他應該早就預料到了吧？怎麼也不提醒我一聲、真是……
「神也不是全知全能的。……不然你昨晚一邊大哭一邊問我彩票開獎號碼的時候我就告訴你了。」
……我、我還問了這種事啊……
她嘆了口氣，「……總、總之等一下我先把你送回神社吧！你應該也還有別的事要忙……」
「不用那麼在意我。況且你弟弟剛才是把我當成你的男友了吧？我現在回去的話你要怎麼解釋？」
「……我、我告訴他我們不是那種關係就好了呀！只要實話實說就好了。」她握拳抵住下巴，「……嗯，就說你是幫我搬行李回家的朋友……」
「……是嗎？」他揉了揉太陽穴，「我剛可是繫著圍裙、還陪你吃了早飯。作為人類、很難相信這樣的關係只是朋友吧？」
「……可、可你是神明！不能一直待在普通人的家裡吧！」
他只是用手托著腮、歪頭盯著她看，「……是這樣嗎？」
……我、我怎麼知道你是怎樣啊……！
「……我、總之發酒瘋亂許願是我的不對！我會好好到神社去上供香油錢的！……然、然後……」她雙手合十，「……你要我做什麼來還願也好！希望你不要和我一個普通人計較……」
「……還願？」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加上那意味深長的語氣讓她捉摸不透，「好啊。那就讓我在你這裡住一陣子吧。」
「……欸？」
好像和想像中的還願不太一樣。
「一個人住久了就有些無聊了。」他對她伸出手，「……那麼從今天開始就讓我們好好相處吧、室友小姐？」
「……但是、我……？咦……？」
……這就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嗎？……不過這可是神本人要求的還願方式、她有辦法討價還價嗎？她稀裡糊塗地把手伸了過去。他鄭重其事地和她握了握手，「……我可是很期待接下來的生活啊。當然作為報答、我會經常為你煮早餐的。」
「……但、但是……」
「午飯晚飯的話也可以。」
「不、不是那個！我連要怎麼稱呼你都不知道……」
「……啊、至於這一點。」他想了想，「你叫我『高杉』就行了。」
……高杉、高杉……？
她回想起昨夜迷迷糊糊時見到的翅膀和羽毛，……烏鴉住在高高的杉樹上……是這個意思嗎？……名字意外的還蠻樸素的……
「你還有什麼顧慮嗎？」
「……唔。沒、沒有了……」她深吸了一口氣。反正不管再怎麼說、和神明住在一起也不會比每天早起通勤上班更困難了，「……那、那請多指教了！高杉……先生。」
➖
「那現在可以和我說說了吧？」
「……什麼喔？」
高杉看著正蹲在地上準備把行李箱裡的東西收拾出來的她，「你弟弟的事。」
「……喔。啊、那個……」她疊衣服的動作一下變得很敷衍，「……就是……那種。長大了之後因為讀書沒有在一起住、慢慢關係就變得疏遠了……而已。」
「你們一點都不聯繫了嗎？」
「……算是……吧。這幾年大概都……」
她的聲音小了下去。只是這幾年而已嗎？……不、根本就是從高中畢業之後就再也沒說過話了吧？其實自從那件事之後就幾乎沒有再……
……那件事……
在東京的日子裡、她偶爾還是會夢到小時候的事。從幼稚園到上小學、升入國中再到高中，那雙與她顏色相同的眼睛總是帶著笑、總是被陽光映襯得很剔透。起先是由她牽著那個小男孩的手一起到學校的門口，她會等在那裡，直到他走進教室、她看不見他的背影為止。後來長大了一些的他也會在放學時靠在她班級的後門口，手上總是帶著給她的飲料和零食、問她是想直接回家還是去哪裡走一走。
然後……然後……
畫面一下變換到了夜中，周圍漆黑一片、亮著的只有她有些老舊的手機螢幕。起先還能那麼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上幾句，可是中間回覆的時間間隔越來越長、內容也越來越短，最後就連一個表情包都得不到。她知道十三個小時的時差太長了、一萬多公里也太遠太遠了，他的回覆裡也開始經常出現她從未聽說過的內容了。她把聊天框裡的文字刪了又刪、改了又改，最後浮在發送鍵上的手指也沒能落得下去。……於是就這樣、那個曾經每天都要點開看看的聊天框裡再也沒有新的消息出現了。
➖
「……不太想說嗎？那也沒關係。」
……倒是還挺善解人意的。她把疊好的衣服塞進抽屜，「……就是……也沒什麼好講的。」
「你很在意他吧？」
「……幹、幹嘛這麼問！」剛被她拿在手裡的衣服一下掉到了地上，「……我、我早就都無所謂了。沒有話說這種事也沒辦法……」
「現在不是又有機會和他講話了嗎？」
「有機會又不代表有話說！都已經那麼久沒說過話了、早就沒有共同話題了……」
「那創造點話題不就好了？」
「……什、什麼啊？沒話找話肯定會很尷尬！我又不想被當成那種不熟又話多的親戚……」
……這樣描述……還真是讓人不舒服。……明明以前還在一起住的時候……
「你又不記得了嗎？你昨晚就在對一個路邊的陌生男人沒話找話。……不、準確點來說是隻烏鴉。」他清了清嗓子，「你對著路邊的一隻烏鴉毫無來由地講了三十二分鐘。」
「……那是我喝醉了……！」
「不如這樣吧。」他靠著椅背、環抱起雙手，「就由我來幫你們姐弟兩個修復關係。怎麼樣？」
「……你沒有別的事做嗎？」
……說、說出口了。……不過不說出口的話他也能聽得見吧……
她在心裡嘆了口氣，……看來跟這個傢伙住在一起自己遲早要遭天譴……。
「我確實沒別的事做。」
……出乎意料的實在啊……！
她嘟囔起來，「……總、總之讓我先把東西收拾好吧！至於其他的事……之後再說。」
「我們下午要去超市吧？不帶他一起去嗎？」
「……之後再說啦……！」
……。
……和男友……關係還真好啊。
男人停在走廊上，曾經一想到自己的房間和她的房間貼得這樣近就會覺得安心、現在他卻巴不得他們的房間離得遠一些。……她也二十五六歲了、有男友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是嗎？
他拉上房門、能看到他房間內打開的箱子裡放著原本大概是要送給誰的毛絨玩偶。還在整理行李的她無視掉了口袋裡手機上的推送訊息，而還掛在那裡的聊天軟件中被置頂在最上方的聯絡人名稱——只有一個佑字。
三
……總算收拾好了。
她看了看地上空空如也的行李箱，要是當時記得在東京站帶回來些伴手禮點心就好了……。如果拿著伴手禮去敲敲自己房間對面的那扇門、也算不上是在沒話找話吧？而且一緊張就……好想吃點甜的喔。一旁的高杉已經讀起了她高中時買來的漫畫書、行李是一點也沒幫她收拾。……沒辦法、這大概就是神明吧。
「沒有下一本了嗎？」他合上漫畫、把目光落在了她的小書架上，「我正讀到精彩的地方呢。」
「……沒有了。」她回頭看了看，「……那一套單行本還沒出完、我就去東京讀書了。」
「為什麼去那麼遠的地方讀書？」
「也還好啦、沒有很遠，坐新幹線的話用不了幾小時……」她把他剛剛讀完的幾本漫畫塞回小書架，「在鎮子上只能讀到高中而已。……要是讀大學的話、也只能離開鎮子了。」
「……怪不得鎮子上的年輕人少了這麼多。」
「是喔。大家似乎都……更喜歡到大城市去呢。」
「那你為什麼沒留在那兒？」
「……欸、我嗎？我的話……」她眼前閃過早上七點的鬧鐘、狹窄的小屋和總是人貼著人的電車，「……可能待久了還是……不太適合我吧。」
「但是會懷念那裡的點心？」
「喂。」
……真、真拿這傢伙沒辦法。她合上行李箱，「……好了、好了。現在都收拾好了、我們該準備去超市了。」
➖
「……你這麼鬼鬼祟祟的做什麼？」
她趕忙放下手裡的行李箱、回頭豎起食指對高杉比了個「安靜」的手勢，「……當、當然是要小聲一些、不然就要吵到——！」
「……吵到誰？」
「……呃！那、那個……」
她的全部動作在看到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之後戛然而止，「……沒、沒什麼。……佑……」
被稱作佑的男人皺了皺眉，「……你要去儲藏間放箱子嗎？」
「……嗯、對！我剛剛收拾好行李……」
「……儲藏間沒位子了。……這是空箱子吧？我可以幫你放到車庫去。」
「……好、好的……」
……這不是個挺好說話的、通情達理的弟弟嗎？
高杉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佑接過她手中箱子的動作倒是很自然。只是她聽起來還是很緊張，「……我、我和你一起過去……！」
佑默默點了點頭，他瞄向一直跟她站在一起的高杉，……這傢伙怎麼一點忙也不幫？高杉聳了聳肩，「我就不一起過去了。正好可以趁這段時間把早上的盤子處理一下。」
槿對著高杉擠眉弄眼，「……呃、盤子的話等我一會回來再……」
「沒關係、去放箱子吧。還有……」他轉向拎著她箱子的佑，「……剛剛還沒自我介紹過。我是高杉、是她的朋友，因為各種原因可能要借住在這裡一陣子。一會我們要去超市。一起去吧？」
……這什麼超級無敵自來熟的自我介紹、沒有搞錯的話這裡好像是我的家才對吧……！
她的下巴幾乎掉到地上，「……呃、對，高杉是幫我搬家回來的朋友。你不想跟我們一起去的話也沒關係……」
「……你們開車回來的嗎？」
她搖了搖頭。說來慚愧，當了這麼久社會人、根本連駕照要怎樣考都不知道呢……
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高杉，「……總之、先把箱子拿過去吧。」
➖
……現在的狀況……真是……！
槿坐在副駕駛上、全身上下都侷促不安。剛系好安全帶的佑轉過頭，「……會擠嗎？……家裡的舊車比較小、麻煩你們忍一下了。」
「沒、沒事……」
她盯著後視鏡裡的高杉、後者正若無其事地研究著安全帶的卡扣。……不管怎麼想一切都太莫名其妙了！先是遇到了所謂的「神明」，接著在第二天、幾年沒有講過一句話的弟弟就這樣出現在了老家。現在更是不用說，我這個已經工作了好幾年的姐姐、居然需要還在讀大學的弟弟來開車載我去超市……！
「……怎麼了嗎？」
「……嗯？沒、沒有。」
「……要是空調太涼的話、用中間那個鈕就可以調了。」
「……嗯、好。」她向著佑歪了歪頭、最後也沒敢完全轉過去，「……謝謝你。」
「……沒關係。」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他略帶緊張地推了推只有開車時才戴的眼鏡，「……那麼、現在要出發了。」
➖
……已經……變成可靠的大人了啊……。
她裝模作樣地擰著調節空調溫度的旋鈕、最後還是落回了與剛剛相同的溫度。她偷偷瞄向一旁正在開車的佑，……看起來沉穩了好多呢。車上的收音機裡放著令人昏昏欲睡的流行曲，後座的那隻人形烏鴉打了個哈欠、這段路他倒是罕見的很安靜。……這傢伙是第一次坐車嗎？估計是覺得沒想像中那麼有趣吧……。
小時候覺得要坐很久公車的路、實際開車過來也只不過不到二十分鐘而已。說是超市、其實也不過就是一間可以買到生鮮的大號便利店，只不過對周圍的幾個小鎮來說、這裡已經是附近最方便買雜貨的去處了。等車子停靠好、她也忍不住跟著那隻哈欠連天的大烏鴉一起打了個哈欠，……是不是說打哈欠也會傳染來著的？推開車門、她摸了摸斜挎著的小包，「……唔、忘記拿袋子了……」
「……在你前面的那個儲物箱裡。」佑好像笑了一下，「……你以前也總會忘記拿袋子。」
她慌慌張張地拿上儲物箱裡的購物袋，「……是、是喔……」
➖
……這兩個傢伙、嘴上不肯承認，這不是關係很好嗎？
眼前的這對姐弟一個負責從貨架上拿下水果蔬菜和居家用品、另一個拎著購物籃接得也十分自然。高杉跟在他們兩個身後、手上也拿了些雜七雜八的零食。經過冷藏區時她突然扭過頭，「……對了、高杉！你早上煮給我吃的香腸是哪一個牌子的來著……？」
斜前方的佑整個人僵直了一秒。高杉揚了揚眉毛、走到了她旁邊，「……就是這個。還挺好吃的吧？」
「嗯！想多買點回去呢……」
她一邊嘟囔著、一邊對著冰櫃仔細挑選起了冷凍香腸的口味。她是個沒什麼自覺的、甚至還有些遲鈍的傢伙，這一點高杉早就看出來了。只不過佑的那個反應——他現在還說不上來、不過哪裡有些奇怪。
「好啦、這兩個我都……」兩手各拎著一種口味的香腸、她對著佑歪過頭，「……怎麼啦？」
「……沒、沒什麼。」佑把購物籃遞到她身前，「放進來吧。」
……會幫忙煮早飯吃的朋友嗎？……也是會有這種關係……的吧？
他嘴上沒有問，但對於這種突然就要跟著姐姐住到家裡來的傢伙、誰都會覺得奇怪吧？……可是又該用什麼理由來問？她現在在哪裡工作、又是因為什麼才回來這些小事他甚至都沒辦法開口。她和那個來歷不明的所謂朋友在他眼前挑零食、找飲料。她踮起腳，他知道她是想拿貨架最上邊的草莓味酸奶，只是她最後也沒有像分開前一樣等他過去、讓個子高一些的他幫她拿下來。他看著那個短髮男人手裡拿著她的酸奶，她站在一旁對那傢伙說著這個很好喝、一會要不要嚐嚐？十五歲時的那股火又竄上他的心尖、只是現在他已經什麼都做不了了。
四
「……高杉！你來切菜的話沒問題嗎？我來負責煮飯……」
……才相處了一天多、就已經連神都敢使喚了？
她一邊不好意思地笑著、一邊把高杉一把推進廚房，……既然是室友、那就幫忙做點家事！
「……那我呢？」
「……嗯？小……不、佑的話，你已經幫忙開車帶我們去超市了、所以晚飯就由我們兩個來……」
……就連準備晚飯的這麼一小會也不想和我待在一起嗎？
「……那我……我去整理一下……儲物間的東西。」佑轉過身、卻沒有向前走，「……你們……好好聊。」
➖
「……沒關係嗎？」高杉把切好的白菜放進盤子，「他看起來挺失落的。」
「……唔。」她盯著小鍋裡估計還要一陣子才會開始冒泡的水，「……我……不知道和他說點什麼好。」
「把人家支開太無情了。」
「我也是沒辦法……」
「把我這個當地神明叫來切菜也很無情。」
「……真是的！你不喜歡的話就放著讓我來好啦……」
「沒關係沒關係、只是在逗你而已。我都差不多弄好了。」
她抿著嘴、眯起眼睛盯著他，「……好吧。水已經開了、那我現在就……怎麼了？」
「沒什麼。」他拿起盤子，「好像不小心切到手了。」
「你可是神明耶……」
「……神也會犯錯。」
……哇、臉皮還真厚……。
她接過盤子、把裡面的白菜一口氣倒進了小鍋，「……雖然不知道你需不需要……不過我可以找創口貼給你喔！你要是不喜歡切菜的話、下次還是由我來做好了……」
「沒關係、真虧你還這麼關心我。」
「室友對室友的關心而已。」她頓了頓，「……你也會痛嗎？」
「那倒是不會。」他似乎是在回憶，「……起碼我到現在都沒有感受過。」
「這樣喔。」她轉過頭、對他吐了吐舌頭，「那我就不特意費力氣給你找創口貼啦！……開玩笑的、弄傷了還是處理一下比較好。」
他跟著她笑了起來，背在身後的左手食指上的那道小口——裡面填滿了黑。
➖
「……佑、晚飯已經煮好了喔！」
……只是叫弟弟過來吃飯而已、至於在廚房拉門後做五分鐘準備運動嗎？她站在那裡努力深呼吸的樣子讓高杉忍不住發笑，……或許你該喝些酒壯壯膽、就像遇見我的那時候一樣。
……不行！那樣的話……總之不好。
她端起小鍋、小心翼翼地放到了餐桌中央。……別的不說、在心裡跟別人交流倒是還挺方便的。
……才一天多你就已經習慣了？……幾乎沒人能這麼快習慣這種事。說不定你和我有什麼特別的緣分吧？
……有功夫分析那些有的沒的、不如過來幫我盛米飯。
她把小碗塞進高杉手裡，「……你肚子也餓了吧？……喔！佑……」
……還挺……會關心別人的啊。
剛出現在餐桌前的佑在心裡苦笑，……果然他們兩個已經是那種……
「……佑！你也餓了吧？今天想吃多一點還是少一點？我來給你盛……」
「……我自己盛飯就好了。」
「沒關係！我在這裡正好可以幫你盛飯。……今天辛苦了！我就給你盛多一點點了喔……」
……那傢伙到底怎麼回事？
高杉捧著槿剛發給他的碗，……作為弟弟、為什麼會對自己姐姐的朋友這麼介意？
「……好啦！高杉也要我幫忙盛飯嗎？」
「不了不了、我自己來盛就行了。」
要是再讓她幫忙盛飯、光是佑那邊的眼神就能把他給吃了。默默接過飯勺，他並不會覺得餓、不過和她一起煮的菜聞起來倒是挺香的。他看了看已經在碗裡躺好的米飯，猶豫再三後又加進去了一點點。
➖
「……久等啦！今天煮了肥牛味增鍋。慢一些吃、小心燙喔！」
……這倒是有了點長姐的樣子。
高杉接過槿遞過來的筷子、在這張長方形的小餐桌旁隨便找了個位子坐下，正正好好就在佑的對面。他倒是沒過多考慮，只不過兩個成年男性體型的傢伙肩並肩坐在一起吃飯、多少會覺得有些擠吧？
「你們要不要飲料？有汽水和果汁……」
「我就先不用了。」
「……先不要了。」
她關上冰箱、站到餐桌前的時候好像還在猶豫不決些什麼。高杉仰起頭，「……怎麼了？過來坐啊。」
「……是、是喔。抱歉、突然在發呆……」
他心裡有一個設想、此刻的行動多少也有些故意的成分在裡面。……這位話少又大隻的弟弟、會不會真的因為自己和她坐在一塊吃飯而繼續鬧彆扭下去？槿故作鎮定，「……我加了很多肉喔！小佑你多吃一點……」
……小佑？
她早些時候是不是也差點把這個稱呼叫出口來著？
「……別那麼叫我。」
「……對不起。」她捏著筷子的手都在抖，「剛剛下意識就……」
「對了，今天折騰了一天、還沒聽你正式自我介紹過。」高杉突然插話，「……你是槿的弟弟吧？現在是放假回家了嗎？」
「……算是吧。」佑飛快地瞄了她一眼，「……你們呢？」
「她辭職了。回來的車票定得很趕、我就順便幫了她一下。」
她低頭扒拉著米飯、沒有再接茬。
「……這樣。那你們……準備在這裡待多久？」
……你要是連這也不想答的話、我就要開始亂說了。
她還是低著頭、也沒搭理高杉在心裡給她傳的話，「……還不清楚。可能……幾個月吧？」
「……要和朋友一起住這麼久嗎？」
「我沒想到你會回來。所以……」
「所以隨便帶外面的人回家也無所謂了？」
「我以為家裡不會有人在！所以我……」
「……你連我今年已經畢業了也不知道吧？」
她看上去快哭了。
「……我知道你可能不想單獨和我待在一起。但你也不至於要……帶曖昧對象回家來徹底打消我的念頭吧？」
「……我不是那個意……」
「整整六年都沒有回過家也不是那個意思嗎？」
他們都聽見了什麼東西滴下來的聲音。
「……我對你已經沒有那種……」佑的聲音輕柔了些，「……我不會……再做出那種事了。……是我多嘴了。……對不起。」
在這個節點繼續自顧自吃飯顯然不是個符合人類常識的舉動，可擅自離席的那個小子也真是糟蹋了一鍋好飯。高杉轉頭看向她，眼淚還在順著她的下顎噼哩啪啦地向下掉，「……好啦、你也別太難過了……」
「……你才不是……我的曖昧對象……！」
……搞了半天是在糾結這個啊。
她聽起來有些上氣不接下氣，昨天的女酒鬼一下變成了委屈的大哭包。他為她抽了些紙巾，……自己沒多久前隨口對她許下的恢復姐弟關係的承諾、說不定會是個很大的挑戰。……不過這不是更有趣了嗎？感情越界的弟弟和只會逃避的姐姐……這樣的兩個人又能一起走到哪裡去？他把桌面上她用過的紙巾掃進垃圾桶，「……好一點了嗎？」他看了看還熱騰騰的小鍋，「……再吃兩口飯吧。」
五
……會有一個弟弟或者妹妹這種事……我從來……都沒想過。
……可是好想媽媽喔。於是那天我……偷偷跑到了後山的神社。雖然大人們都說不要一個人到處亂跑、但我還是想試試看！
……烏鴉大人、烏鴉大人，你能聽到我的願望嗎？我想做一個能不黏著媽媽、讓媽媽安心療養的乖小孩。
……可是一個人很無聊呢。所以、如果可以的話，要是有一個可以陪著我一起在家的玩伴就好啦……
……這是我的一百元。……我只有這麼多啦！烏鴉大人、烏鴉大人，拜託你囉……
➖
「……他去吃過飯了嗎？」
「……哭著睡到現在醒來第一句就是關心把自己弄哭的傢伙有沒有吃飯？」
「……幹嘛。」她把被子拽到了眼睛下面，「……不想告訴我就算了。」
「……他最後還是去吃了。」高杉伸了個懶腰、一旁的小書桌上攤著好幾本漫畫，「也跟我道了歉。……你呢？要起來待一會還是繼續睡？」
「……喔。」她聽起來有氣無力，「……我不知道。」
「現在已經半夜了、你想睡回去也無所謂。」
她抓出枕頭下的手機，「……還好吧、平時下班也差不多是這個時間……」
「你誤入了黑心企業嗎？」
「……比那糟糕一點吧。畢竟是主動申請加入……喔！對了……」她坐起來揉了把臉、試圖讓自己清醒一點，「你的手怎麼樣了？晚上都忘了幫你找創口貼……」
「已經沒事了。」他對她擺了擺手、上面已經看不到傷口的痕跡了，「不用擔心我。」
「早些時候就想問你來著。神明不應該是……呃。」她想了想，「……刀槍不入……之類的？」
「有足夠信仰的話確實可以做到。……現在的我也就是比普通人強一點點罷了。」
「那你想……」她轉頭看向他，「……恢復信仰嗎？」
「……連親自去問問弟弟有沒有吃晚飯的膽量都沒有的傢伙、就別操心這種事了。」
「……我算是明白為什麼你這傢伙沒人信了……」她滿臉嫌棄，「……也不早了、我來幫你把空房間收拾出來吧！雖然也不知道你需不需要睡覺……不過總不能讓你一直待在我的房間裡。」
「是是、不然一會兒你那個大隻的弟弟就要來物理驅神了。」
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沒關係。你從窗子飛走的話、就沒有人能追上你啦。」
➖
……烏鴉大人、是烏鴉大人嗎？
……個子高高的、還有黑黑的翅膀。唔、好多的羽毛呀，什麼都看不清楚了……
……烏鴉大人、你要把我帶到哪裡去……？
➖
「對了、你還有別的什麼可以讀的東西嗎？」
「……你完全不需要睡覺嗎？」
高杉擠在她旁邊，她正拍打著剛從櫃子裡抱出來的備用被褥、試圖驅散上面那股淡淡的老房子味道。她太久沒回來過了，開窗透過氣再噴上空氣清新劑也蓋不住這裡的陌生。她把被褥攤在小房間的榻上，「……你要是不需要睡覺的話、我就不給你舖那麼仔細了……」
「不愧是黑心企業的滑頭前員工。」
「你又不會真的用到被褥。」她撇了撇嘴，「……算啦、那我好好舖給你。萬一你突然想試試像普通人一樣睡個覺什麼的……」
「睡覺的話太費時間了。」他擺上枕頭，「一夜可以做很多事。」
……你只是想看漫畫吧……
「……總之、你可以試試看用這個。」她聽起來很無奈、但還是回自己的房間拿了平板電腦遞給了他，「……這個可以用來讀漫畫。讀書看動畫也都可以。……不過你也稍微注意一下喔！有些是要額外付錢的。」
「這就是你們人類的所謂『網絡』嗎？」
「……嗯，總之這個大概可以說是用於連接網絡的設備吧。」她轉頭望向他、後者正在平板電腦上胡亂地點來點去，「……我來教你用好了。」
「那還真是感激不盡。」
……神明也會有不擅長的事呢。……這麼一想的話、好像和普通的老爺爺也沒什麼區別……
……我看起來沒有很老吧？
……不要突然偷聽別人的吐槽……！
「不過……我以為你對一切都很了解呢。你知道要怎樣逛超市、也知道要怎麼烤吐司……」
「有些事了解起來很容易。……有些則不然。」他關掉平板電腦上的搜索頁面，「……收集資訊很容易、只是不會有人特意去到神社教我用手機和電腦。」
「這樣喔……」實在是沒忍住、她打了個哈欠，「……那你慢慢研究吧！不要亂點訂閱鍵喔。我去洗個澡、估計一會就睡下了。」
她起身走到門邊、不知道為什麼又停在了那裡，「……還有、明天的早飯也拜託你了喔！」
➖
……好了、看來他們兩個都已經睡下了。
明明才過了不到兩天吧？感覺倒是挺漫長的。
……總之現在已知的情報有……這個叫做「槿」的女人，不知為什麼突破了神社的封印。
……只是誤打誤撞嗎？從她身上看不見靈力的形式。……她那個弟弟也一樣。而且……
他原本是右手的部分化作了爪、自左手手心一路向下劃，皮膚就此向兩側分離、沒有一點多餘的聲音。裡面應該是血肉的地方只有黑、什麼都看不見的黑，全都堆積在一起好像馬上要漫溢而出，他左右扭了扭手腕、那些黑卻好像靜止了一般。
……腐化……停住了。
……與她有關嗎？現在和她相處的時間還太短、不能就此斷定。
……或許一切都有所聯繫。倒是能感受到這間房子……似乎被微弱的靈力環繞著。
……算了、乾脆我也來借助一下現代人的力量好了。
雙手恢復正常、左腕處的傷口也消失不見，他打開平板電腦、在搜索框裡打下了她的名字。
……雜七雜八的結果太多了。她的名字有這麼常見嗎？
他瞇起眼睛、一片黑暗中只有屏幕的光亮，……那加上地名來試試看好了。
搜索結果一下縮減了一半多。他滑過那些並不相關的內容，點開了倒數第二頁的一條連結。
……四歲女童在山中走失，特徵是……淺茶色瞳孔，左眼眼下和右側眉上各有一顆痣。
……於後山半山腰處的神社……發現了屬於走失女童的小挎包。
他一邊揉著太陽穴、一邊盯著網頁上的古舊照片，……那是他的神社、也是前幾天她突然闖進去的地方。
➖
……烏鴉大人、烏鴉大人，我……
……我想回家……！……我想見媽媽！……嗚……
……烏鴉大人……
六
接下來的兩週半倒是出乎意料的平靜。
三個人都很默契地沒有再提過那場餐桌上的不快，不過高杉明白那對姐弟中間氣氛的微妙、佑也知道自己姐姐和這位所謂朋友的關係似乎有些不明不白。當然這也不怪他、高杉自己其實也這麼覺得。再加上才脫離黑心企業迫害沒多久的家庭中心——槿，因為長期加班導致身體負荷、好不容易閒下來的這幾天都在報復性睡覺。高杉曾試圖在她看起來不那麼睏倦時、旁敲側擊地問她小時候有沒有什麼特別的經歷，她想了半天、只講出了一段她小時太過淘氣爬樹摔下來的故事。
……線索到這裡就中斷了。知曉「表象」很容易、而想要了解被包覆在其中只有本人能了解的「真相」卻是難上加難。更何況現在已知的兩位當事人似乎全都失去了那一段的記憶，高杉的調查也只能先被迫中斷。……不過別說是這種根本連想都想不起來的故事了，眼前的這對看上去只是在一起吃飯的普通姐弟之間曾經又發生過什麼？即使是這樣大家都心知肚明、甚至可能永遠也不會忘記的事情，也不會有人想要去主動開口的。……人類就是很麻煩，求人際關係的願望實現起來總是比保佑豐收之類的事情要難。
……豐收啊……現在這個時代、這附近也沒有幾個人在堅持務農了。高杉看了看一旁的她、後者正試圖把包裝袋裡的最後一塊草莓蛋糕卷一口氣全都塞進嘴裡。……這樣的傢伙要是生在百年以前估計會餓壞吧？順帶一提、在那天飯桌上的不愉快之後，她每一餐都會主動坐到餐桌沒有人的那一側去。
「……喔、對了！回家呃一週還什麼歐沒做呢……」她努力嚥著嘴裡的蛋糕卷、想聽清楚她在講什麼一事變得有些艱難，「……我打算把家裡收拾一下！畢竟很久都沒回來過了……高杉也來幫幫忙、好不好？」
……只是你們兩個人的事還要特意在吃飯的時候宣布嗎？
佑什麼都沒多說、放在一旁的抹茶點心也沒有動。無意中聽見他心聲的高杉點了點頭，……這個弟弟用漫畫的術語來說，是不是就是那種……陰角來著？
「那我們飯後休息一會就準備開始吧！先清掃灰塵……佑的話負責廚房和浴室，高杉和我負責客廳和書房。這樣可以嗎？」
「……嗯？嗯……好。」
……明明已經高興壞了、還要裝作剛剛根本沒仔細聽……嗎。
……不過在這麼神經大條的姐姐身邊成長、估計就是會養成這樣有點惡劣的性格吧。
「我很久沒回來、有很多東西都不清楚。看來都要麻煩佑來幫忙了呢……」
「……沒關係。……都讓我來做也可以。」
……耳根子也太軟了吧。
見桌對面的佑撕開了點心的包裝袋，高杉輕笑了一下、把一旁的空包裝掃進了垃圾桶。
「……那個。」佑突然停住、好像在猶豫到底該不該講，「……應該放到可回收垃圾的垃圾桶裡。」
高杉抬起頭、手上保持著剛才的姿勢沒有動，「……抱歉。」
➖
「……高杉……」
……沒有回應。
「……高杉？……高杉！」
「……怎麼了？」
「……我說、就算你可以一邊看漫畫一邊打掃……」槿指了指飄在他眼前的漫畫，「……也不要在我這個平凡人室友面前太過分了、好不好？」
……而且那本明明是少女漫畫來著。神大人還真是看什麼都不挑……
「我都已經在打掃了、你還想要我怎麼樣？」
……那個也叫……打掃嗎？
她看著在半空中全自動清潔的除塵撣子，這傢伙手都沒有在動……
「……算了算了、你還是去幫幫佑吧。……在一無所知的人面前、說不定你還會收斂一點。」
「我都是神明了、難道就沒什麼能篡改他人記憶的能力嗎？就算在什麼都不知道的人面前用了神力也無所謂吧。」
「……不至於為了偷懶做到這個地步吧……」
「其實我也沒有那種能力。」
「……你是無聊的老頭子嗎。」她打了個噴嚏，「……別那樣拿著撣子亂揮！」
「好好、我話很多的年輕人室友。」灰塵飄得到處都是、他還是在亂揮手裡的撣子，「……我這就去給我更年輕的室友幫忙。再見了。」
「果然你還是少看點漫畫……」她在心裡嘆了口氣、估計看不看漫畫他講話都是這個德性，「……喔對了！你能不能再去一趟儲物間……」
……走掉了。
她把手中的抹布一丟、向後一仰癱在了榻上，……現在她有一點點後悔讓這種傢伙住進家裡了。
➖
「……你要找什麼東西嗎？」
「我是過來幫忙的。」高杉停在佑的房門前、搖了搖手裡的撣子，「她那邊她說要自己收拾。」
佑眼裡的警覺消下去了一點，「……喔。不過我這邊也快弄好了……」他想了想，「……你要是想幫忙的話、可以去打掃一下儲物間。……那邊應該也比較容易打掃、都是些櫃子和箱子什麼的。」
……還好他沒多問什麼。
見高杉轉身前往儲物間、佑這才鬆了一口氣。他轉頭看了看腳邊，……那傢伙剛才要是再往前多走了兩步的話、估計就會被發現了。
佑坐到地上、手上的東西也都被他放到了一邊，他撿起腳邊的那本小相冊、吹去了上面的灰。他打開相冊，拍立得相紙上的她穿著水手服、牽著他的手笑得很開心。
……牽手而已啦、從小不都有在牽手嗎？你不想拍就算了……
……不是的。……是因為……
……我……對你……
➖
……儲物間……在這裡嗎。
說是儲物間、走進去才發現好像比她的房間都大了不少。雜七雜八的東西堆在門口處、裡面看上去倒是被收拾得井井有條。
……哪裡都……不太對勁。
就算再不懂風水堪輿、也不會有人想把幾乎在房子中央的屋子作為儲物間來使用吧？門口處特意堆上這麼多東西、是為了掩蓋裡面的什麼嗎？高杉舉起手、用食指在空氣中左右撇了兩道，那些凌亂的不知道裝著什麼的紙箱自動移到兩側、為他讓出了一道通路。
……偷翻別人家裡的儲物間裡的東西好像有點沒道德。不過……
他一把扯掉儲物間最內側的白布，腐朽的神龕下放著一個看起來十分突兀的壺。壺上被畫滿符咒的符紙纏滿、甚至都看不見壺身本來的顏色。他轉頭看了看身後，……顯然那對姐弟並沒意識到他在這裡偷偷摸摸地做些什麼。
……專門做來防我的嗎？
手指觸碰到壺身的部分被迫褪去了人類的偽裝、化為了原本的黑色，他看上去倒是不痛不癢，……畢竟只是個壺、若是就這樣把它弄碎的話……
伴隨著陶片碎裂的響聲、一股糟糕的味道從壺身上剛被他捏出來的一個大洞裡傳來。……怎麼說、雖然是自己的東西，實際上看上去倒是也有點令人不適……
他略帶厭惡地拎起裡面的食物保鮮袋，……用這種東西來裝也是充滿創意。保鮮袋裡的不明物體被黏稠的黑色液體包裹、隱隱約約還能見到幾根被泡在裡面的羽毛。
……算是有所進展了嗎？還是……沒辦法解釋的東西變得更多了？
「……高杉！……高杉？……真是的、又跑到哪裡偷懶了……」
……今天的調查差不多就到這裡吧。
嫌棄地看了看手裡的保鮮袋、他又把它塞回了看上去已經再度變得完整了的壺裡。他回身向儲物間的門口走去，身後的壺和白布也自動回歸了原位，「……我在儲物間。怎麼了？」
「……喔！我是想拜託你幫我找一個新枕頭……來著。」
「你想要哪個？」他兩手各拎著一個枕頭、臉上也笑瞇瞇的，「還是都要拿？」
「……我、那個……」她皺著眉、好像很驚訝他居然沒有在這裡偷懶讀漫畫，「……我要這個。這個就好了。」
「我幫你拿進房間吧。」
「好、謝謝你……」
他拎著枕頭、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後，垂在她背上的辮子正跟著她走路的動作左右搖晃。……我可愛的、喝一點點酒就會變得醉醺醺的室友小姐，你的家裡為什麼會放著……用保鮮袋裝著的、被切碎的、我的翅膀呢？
七
「……今天辛苦啦。」
她端著小盤、裡面裝著切好的蜜瓜和雪糕，她本想加上一句「你們兩個都是」，但高杉那幅仍舊不怎麼正經的樣子讓她硬是把後半句噎了回去。放下小托盤、她將一旁的電扇調到了更高的檔位，……畢竟已經到了六月、天氣也逐漸熱起來了。
「對了、晚上想吃點什麼？」她回頭看著坐在小桌邊的高杉和佑，「今天忙了一整天、我們可以一起出去吃……」
➖
「……小佑？」
「……嗯、怎麼了？」
「我說、要不要一起出去吃海鮮丼？今天很熱耶、我不想煮飯了……」
她叼著蜜瓜味的冰棒、身上的水手服還沒來得及換。一陣一陣的風從她斜後方的老舊電風扇裡吹來，電視上正播放著波子汽水有如海浪一般清爽的廣告。
他盯著她額角還沒來得及擦去的汗珠，「……沒關係、晚飯可以由我來煮。」
➖
「……不用啦！那樣很麻煩你。正好這段日子也沒怎麼出去吃過呢……就去在學校附近的那家店、好不好？」
➖
「……想吃海鮮丼的話直接說出來就好了。」
「那樣很幼稚。」
「姐姐不幼稚嗎？」他笑起來，「……前幾天才在英語課上被沒收了漫畫吧。」
「怎、怎麼連這種事你也知道……」
「還是少女漫畫。」
「……喂！我這個年紀、看少女漫畫也很正常……！」
「這個年紀該好好讀書才對吧。」
她鼓起臉、叼著雪糕棍憋了半天，「……你還去不去吃海鮮丼？」
➖
「……你們都決定好要什麼了嗎？那我叫人過來點單了喔！老闆、要一份……」
蓋在醋飯上的是鯛魚、鮪魚、甜蝦和鮭魚子，她也喜歡加溫泉蛋拌在一起吃。
「……嗯？你不想吃溫泉蛋嗎？……沒關係、拿給我吧……」
➖
他看著兩顆溫泉蛋一起滾進她的碗，「……姐姐。」
「怎麼了？」
被她的筷子尖戳開的橘紅色蛋黃流了下來、包裹住了那些圓圓的鮭魚子，這家小店的位置很好、靠窗邊的座位抬起頭就能看見海。
「……下個月就要確認想去的學校了吧。」他拿著筷子、把芥末一點一點地塗到米飯上的生魚片上，「……你決定……要去哪裡了嗎？」
「……我？嗯……」波子汽水裡的玻璃珠被她搖得喀噠喀噠響，「……果然還是想去東京吧。」
「……之前不是說……想去離鎮子近一點的地方嗎？」
「……嗯……」她把一塊鯛魚送進嘴裡，「怎麼說呢、還是想去人多的地方待待看……」
他看著海浪拍在沙灘上、不小心塗多了芥末的那一片魚有些嗆。
「……是因為……社團的那個傢伙嗎？」
他的聲音很小、坐在他旁邊的她甚至都沒怎麼聽清，「……什麼？」
「……沒事。」
「……那小佑呢？小佑以後想去哪裡讀書？」
「……我還……」他耳邊飄過誰曾提起過的、要飄洋過海好久才能到達的國度的名字，「……沒考慮過呢。」
➖
「……多謝款待！既然來都來了、要不要一起去那邊看海？」
「剛剛不是還在嫌棄太陽很曬、天氣太悶嗎？」
「海邊會有風啦！會涼快一點。……算了、你們兩個都不想去的話就算……」
➖
「沒關係。」他接過她的小包，「……走吧。」
她把脫下來的帆布鞋拎在手裡、在沙灘上搖搖晃晃地留下一串腳印。踩到沙子裡面的碎貝殼或小石頭腳會很痛、但她總是假裝什麼都沒發生。
「在這裡坐一會兒吧。」
她拍掉沙灘邊石階上的沙，海風撩起她臉頰兩側的頭髮、掀起她長裙的裙擺，她腿上的暗紅色疤痕也變得隱約可見。他和她肩並肩坐在一起，海鷗在他們不遠處盤旋、空氣中也帶著點鹹。她沒有說話、只是盯著眼前翻騰的海浪，……東京也有這樣的海灘嗎？他不知道。電視上的東京立著很多很多的高樓、燈火通明的街好像沒有夜，他問過她喜歡東京的什麼？她說她想看看那裡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她大概會留在那裡工作、像夜間劇裡的人一樣西裝筆挺，日落時在居酒屋舉起酒杯、那碗海鮮丼裡也從不需要第二顆溫泉蛋。
「……小佑。」
「……嗯。」
「我也希望……」她用自己的手搭上他的手，「……你可以去到你想去的地方喔。」
海鷗在他們頭上叫。曾經有一次在這裡時、她的章魚丸子被飛來飛去的海鷗叼走了一顆，之後她就再也沒在看海的時候買過章魚丸子了。他攢了很多錢、可以請她吃很多盒章魚丸子，但他不知道那夠不夠一張去東京的車票。
「……對了、我們來拍照吧！相機在我的包包裡……」
她掏出她的寶貝拍立得，她上高中之前就一直想買一個。她攢錢攢了很久、攢到新款也變為舊款，終於買到手之後才發現、一盒僅有十張的相紙也要犧牲掉她的一碗海鮮丼。她沒在意這到底划不划算，白色的拍立得上貼著兩張亮晶晶的貼紙。她舉起相機、另一隻手牽上了他的手，「……來吧！我們這樣……」
他把手縮了回去。
「……怎麼啦？牽手而已啦、從小不都有在牽手嗎？你不想拍就算了……」
他低著頭、貼她貼得更近了一些，普通的姐弟是不會在牽手的時候十指相扣的、這不是很普通的常識嗎？
「……沒事。……來拍吧。」
「……那好喔。來笑一個吧、我數到三喔！一、二……」
➖
「……佑……怎麼了？」她歪頭看著他，「你一直都沒說話呢。」
「……沒什麼。」他盯著好像和那天一樣的海，「……想到了一點……以前的事。」
➖
他打開房門，趴在桌邊的少年正在面前的本子上亂塗亂畫些什麼。鉛筆繞出的線條很亂、就好像紙面上的一切也被熱空氣歪曲成了古怪的形狀。桌面上的手機屏幕上已經輸好了一串號碼，可是他還握著筆、屏幕上的撥出鍵他想按也按不到。
……只是打一通電話的事吧？……只是商量一下……
……不管怎麼樣……都應該嘗試一下……吧？
把筆放到一邊、蹭過紙面的手掌側面變得黑糊糊的。他舉起手機，……我不想繼續上英語課了，我也不想繼續補數學了。……我想到……東京去，我想去讀一所藝術大學。我想和她住在一起、租一處房子的話可以省下很多錢。我們可以一起在夜裡去便利店、我們可以一起去看東京灣的海面，我們可以一起逛逛那些熱熱鬧鬧的街，我們可以一起……
那串號碼最後也沒有被撥通。他用總是會莫名痛起來的左胳膊抹了把臉，……該收拾收拾東西、準備出去上英語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