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天結束了 · 上
一
他又做了那場夢。
夢裡的她一身純白無垢,他伴她沐浴著月光一起離家、到一幢大屋前停了下來。她對他微微點頭行禮、接著獨自一人進到了那道把他攔在外面的門裡去。屋內看不清楚臉的男人把她摟進懷,吻著她的嘴唇解著她的衣帶,他矗在門前腳像灌了鉛、雙眼卻眨都不眨無法控制地想繼續去看。他想伸手拔刀、想撞破那扇令人生厭的門沖進裡面把她帶走,可當他低下頭,大臂之下空蕩蕩的、只剩污濁的血不斷滴下來。
迷戀一個人到某種程度時也會想得到旁人的認可和祝福、但他知道他永遠也得不到,他一生都會被框在那個身分裡,假裝為她開心然後親手把她送到別人那裡去。那身白衣不會是為他而穿、那抹笑容也不會是為他所展,嫉妒的火苗扼住他的喉嚨自內而外把他點燃。那就把一切都燒成灰、讓火光沖上天驅散開黑暗,化成餘燼之後融為一體、從今往後再不分開。
➖
「……小佑……?」
胸前的布料被濡濕了一片,她有些慌了神,「……怎麼啦?做惡夢了嗎?」
「我沒事。」
他推開她、一口氣從榻上坐了起來。還沒乾掉的眼淚卡在眼角、用力眨了幾下也沒能把它趕下去,腫起來的眼皮擠壓著眼眶不斷發疼。
「……佑?沒關係、現在還很早呢!再睡一……」
小屋的拉門被重重關起、留下她一個人揉著惺忪的睡眼發呆,嘴裡的最後兩個字還沒來得及說完。……這又是怎麼了?一大早脾氣就這麼……
冰涼的井水激得他一愣、腦袋都跟著停止運轉了兩秒。隨便用衣袖糊了把臉、他用力揉搓著剛被井水凍得發紅的手。明明是長在自己身上的一部分、可盯久了還是有點怪,……以前手指的關節也是這樣粗嗎?師父告訴他、那只是因為他的手在慢慢適應長時間握刀的感覺。
……可她的手不是那樣的。她的手還是又細又好看,只是他最近才注意到她的手指沒有印象中的那麼長,和他的手握在一起時感覺小上了一圈。他看著自己在井水裡的倒影,……下巴上的那點鬍子又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前幾天才剛用小刀剃掉了……肩膀好像也比以前寬了些,而且聲音也……
他最近都不怎麼喜歡和別人說話了、雖然以前好像也沒有喜歡過,他原本沒覺得有些什麼、直到有一天她捂著嘴笑他開口的時候像隻小鴨子,急得他趁著大家都在休息的空檔一個人留在訓練場自言自語。……聲音倒是沒有像真正的大人一樣那麼低沉,只是很嘶啞、自己聽久了也會覺得不舒服。
你長大了、這些都是成為男人的標誌。村裡的前輩用手掌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應該開心才對吧?
我……
要是在村外、你都到該談婚論嫁的時候了。
談婚論……嫁?
他下意識地看向還在練習場奮力揮劍的她,那一瞬間很多想法塞滿了他的腦子。她比他年長,如果沒能來到村子、是不是她現在已經嫁作了他人之妻?從小就在村子裡生活的他有些缺乏常識、可即使如此他也知道弟弟是娶不了姐姐的,這是基於倫理道德的考量、可他想到這句話就有一股莫名的火氣。
……她揮劍的樣子真好看。
長大兩個字對於他而言可怕又複雜、而她在他眼裡只是出落得更漂亮了而已。
她比你大多少來著?兩歲?……正是好年紀。……不知道會便宜了村裡哪個傢伙呢。
……什麼?
你還不知道嗎?就是那種事啊。到了這個年紀、多少都會想去試試吧?……雖然多數人都會和自己的搭檔解決,不過也有你們兩個這種情況……畢竟你們是親姐弟、對吧?
他的心情很糟糕,遠遠地看著她也平靜不了。……她會有那種想法嗎?她也有想做那種事的時候嗎?他不知道。他總是覺得他們距離那個年紀還很遠。
……聽說那幫修行「飾面磨法」的傢伙們都很會討人歡心。……我正好知道有幾個傢伙正在尋找練習房術的對象,男的女的都有。怎麼樣、要不要在幫你自己挑的同時幫她也挑挑?
……我……還沒考慮過。……而且她的事她自己考慮就好。
你幫她挑她也會開心的。就像出嫁也是一樣,從新娘家到丈夫家的那段路都是要由兄弟陪同新娘一起過去呢,雖然沒有白無垢穿、你也多少盡一些心意……
……先……不用了。……謝謝。
他咬牙切齒地從嗓子眼裡擠出了最後兩個字。村子裡年長的傢伙們平日裡相處起來明明感覺還都不錯、可每當他們提到她的時候他都覺得有些令人作嘔。她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沒有人有資格幫她做決定、為什麼總是把那些強加在她身上的東西說得那麼理所應當?什麼「便宜了哪個傢伙」、那是什麼話?姐姐她才不是什麼會被別人撿走的便宜,她是我的……
……如果能和她……那我會是最幸福的……
他又把腦袋扎進了井水裡。
……我病了、我一定是病了,我怎麼也開始和那些傢伙們想一樣噁心的事情了?那天之後他每晚都在做相同的夢,他不知道結婚式還有些什麼別的步驟、所以只是來來回回地重複那段陪她走去結婚對象家的那麼一段,他也沒見過真正的白無垢長什麼樣子、在他夢裡的白無垢看起來只是漂白了的隱刀和裝。他本以為長大是令人欣喜的事,是能出更多任務、能承擔更多責任的象徵,但實際上呢?他只覺得周遭的鳥叫在折磨他的耳朵。
他氣沖沖地回到了屋子去、十幾歲的年輕人心裡總是有放不完的火,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氣些什麼。他拉開小屋的拉門、屋裡的景象讓他整個人僵在了那裡。
「……小佑!早安。……正好我剛做了飯糰、要不要來一起……」
「……你為什麼穿成這樣?」
「……我?我平時都是這樣穿的……」
他在無理取鬧。
我在無理取鬧。
相同的話同時出現在了他們兩個的腦袋裡,她穿得和平時一樣,就是剛整理了換洗的衣物腰帶沒怎麼系牢、再加上還在屋子裡折騰著弄早飯、胸口的衣襟處開口比平時大了一點點。她在有些方面比較遲鈍、一直都在一起生活讓她不知道要避嫌,可是好歹我也是個男——
他突然覺得自己很悲哀,明明昨晚還和她擠在一起睡覺、現在卻在對她發不知道哪裡來的火。
因為我是個男人、是這樣嗎?
他沒有接過她手裡的飯糰,他實在是一點胃口都沒有了。
二
夢的內容改變了一點點。
他和她好像直接到了那幢房子前、又或者是那一段變得比平時短了許多,他的每一步都那麼沈重、沈重到她途中對他講的幾句話他也全都沒有聽見。他還是和之前一樣看著她進了屋子,然後……
他吞了口口水,他想和裡面的那個男人換換位置。她的嘴唇會不會很軟?她那麼喜歡吃甜食、舔上去會不會也是帶著點甜?還有她的、她的衣服裡面……胸前……
……別、別想了!她可是我的……
他拎著髒褲子盯著剛打上來的一大盆井水發呆。……幸虧她今天沒醒得那麼早。他在櫃子裡翻騰乾淨的下著時生怕她突然醒過來,可是好像沒多久前他還能坦然地在她面前換衣服。
……糟糕透了。
被弄髒的那一塊味道真的很糟糕。為什麼偏偏遇上這種事的是我?他知道他再也沒辦法就那樣和她擠在一起睡覺了。換作是別的隱刀會怎麼做?他們都不會對著自己的搭檔胡思亂想嗎?他擰乾剛洗好的褲子、搭在胳膊上慢吞吞地向回走著,是不是如果我是個女孩子、是姐姐的小妹妹、就不會有這些沒完沒了的討厭的事了?他灰溜溜地拉開拉門,「早安、姐——」
……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沒有人在房間裡、小灶上也沒有她做過早飯的痕跡,他的心撲通一聲墜到了底。
她生氣了。
➖
她是個脾氣很溫和的傢伙。
著急了也不會去催、吃虧了也不會特意去講,不太開心的時候不會說出口、要做不太喜歡的事也不會表現得怎麼樣。這樣的她生起氣時自然也不會有什麼激烈的言語,只是身邊像多了個無形的罩子、把她和他中間隔開了一塊。
「姐姐、晚上想吃點什……」
她直直地從他旁邊走了過去。早上她提前離開房間、沒有吃早飯,上午訓練時她也一句話都不講,午飯的空閒直接不見人影、下午訓練的時候她也一直當他不存在。只要她想、這場把他當成空氣的遊戲就永遠沒個完。她想從中圖點什麼嗎?她想聽他好聲好氣地求她、跟她道歉、承諾主動收拾小屋或是幫忙做飯來補償她嗎?好像也沒有。她就是不開心、因為她早上起來第一眼沒有看見他而生起了悶悶的氣,只是他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件事、因為她永遠也不會特意去提。
就像她對他好像有點除了親情之外的感情這件事一樣、她永遠也不會特意去提。
➖
糟糕透了。
每天都糟糕透了。
無論是總會在早晨莫名髒掉的下著、休息時聚在一起嘰嘰喳喳個沒完的同伴、還是半夜睡覺時和她中間那段看似沒多少卻怎麼也縮減不了的距離,他覺得他已經一點應對這些事的精力都沒有了。他開始盼著能完成試煉出村做任務的日子、離開這片一年四季看起來都差不多的竹林讓自己喘口氣。他偷偷瞄向坐在他旁邊喝水的她,他知道她的氣還沒消下去、她現在對他還是愛搭不理,所以他也儘量忍住想去煩她的慾望、讓她有個小空間獨自靜一靜。
可是情況完全沒有好轉。她整日泡在大屋裡、直到他已經躺下準備闔眼時才能聽到她拉開拉門進屋的聲音,她喜歡什麼就讓她去做吧、她也不可能一輩子不和我說話吧?他努力把心態放平、直到那天同伴的竊竊私語飄進了他的耳朵裡。
「……你說她有喜歡的人了?真的呀?那對象是……」
「……是那幫會化妝的傢伙其中之一!她最近總是丟下她那個弟弟往那邊跑,明明以前他們倆都黏在一起……肯定是……」
肯定是心裡有喜歡的人了。
他握著拳、指甲扎進手心,年紀相仿的同伴裡面只有他和她是姐弟、被同伴們議論的肯定不會是別人。所以是因為這個嗎?不理我是因為有了喜歡的人之後覺得我很礙事嗎?那群會化妝的修行飾面磨法的傢伙們在找練習房術的對象,她每天那麼晚回來、是在……
陽光晃得他的頭好暈,他覺得胃裡的東西馬上就要反著從嘴裡湧出來了,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這一天來得這麼早?為什麼之前一點徵兆都沒有?為什麼一句話都沒有告訴過我?我才是和你生活在一間小屋裡的那一個、我才是從小和你一起長大最了解你的那一個、我才是每天要和你一起訓練的那一個,我是你的另一半、是你的搭檔、是你的……
他跑回屋子縮在了角落裡,他想就這麼變小、變透明、變成屋子裡的灰塵飄出去,或者是被突然塌方的天花板埋進地裡去。無助感把他一層一層纏住繞緊,他喘不上氣也看不清東西,他想做她的一切、但他唯獨不想當她的弟弟,血緣把他們綁在了一起、可這看似和他想要的沒什麼不同的紅線偏偏不允許他們再向彼此多邁出一步去。
「……你……」
拉門被突然拉開,他抱著膝蓋呆在那、臉上還掛著兩行沒來得及抹去的淚痕。
「……你在……做什麼?」
她的語氣冷冷的、像是冬天外出不小心一腳踩進了雪坑。
「……我忘記收拾碗碟了。我現在就去……」
他用手背使勁蹭了蹭眼睛、起來抱著小灶上那幾個還沒來得及洗乾淨的小碗一口氣沖出了屋外,臉上那可憐兮兮的委屈表情完全還是小時候的那個小哭包。
……我是不是做得太過火了?
她最後什麼也沒來得及說,她也不想代替他去井邊洗碟子。這麼久沒搭理他、她其實自己也開始覺得有點沒趣了。可她也不想做先低頭認錯的那一個,我又沒什麼錯!全都是因為我的笨蛋弟弟不知道要來多跟我說話、這件事才鬧騰了這麼久!明明他早點來跟我道歉的話……
而可憐的他到現在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因為些什麼生氣。他用水沖洗著手裡的小碗,井水沒有之前那麼涼了、她的氣會一直生到夏天去嗎?不過她剛剛和我說話了……,想到這裡他又有一點點高興,真想和她多說幾句話,都好幾天沒被她抱著睡了、到了夏天肯定更抱不成了……可是她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她還會想來抱我嗎?……現在也不是可以對她隨意撒嬌的年紀了……
他停在小屋門前,從井邊往回走時他就聞到了一股若有若無的魚香。……有誰在煮魚嗎?這個時間、估計她已經到大屋那邊去找別的同伴一起吃晚飯了……。他揉了揉已經開始抗議的肚子拉開了屋門。一瞬間他還以為他看錯了,她蹲在小灶前用木棍戳著裡面的柴,上方的小鍋裡正咕嘟咕嘟地冒著泡。他用力聞了聞,是魚、煮得又香又爛的魚,她最會煮魚了、加上些豆腐簡直好吃到不行。……是準備和他一起吃飯嗎?這可是個好機會……!他小心翼翼地挪到她旁邊、彷彿自己只要聲音大一點她就會像隻受驚的小鳥一樣飛走。他放下剛洗好的小碗,「……今天……不去大屋嗎?」
「嗯。」
「那需要我……幫你點什麼嗎?」
「不需要。」
她努力維持著不冷不熱的語氣,快和我說話!她的心裡在大叫。她已經為他搭好了台階、現在他最好能痛痛快快地從那上面下來。……這可比訓練還要緊張多了。他不敢貼她太近、生怕她又會跑遠,……現在該怎麼辦才好?先道歉?可是如果她問我在道什麼歉該怎麼答?……輕輕碰碰她看她會不會有什麼反應?不行、太冒險了!果然還是去找找能做的事吧、比如檢查一下還剩多少柴……
「……差不多可以吃了。」
她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她盛了兩碗米飯、接著把魚湯澆在了上面,這一步時間會比較長、因為她要先挑那些看起來沒刺的魚肉放進小碗。他一直以為那只是她的習慣,而實際上她這樣做是因為小時候的他要是吃到了魚刺就會哇哇大哭起來,很吵鬧、她不喜歡。她和他端著小碗並排坐在榻上、中間的距離不近也不遠,他盯著碗裡飄著香氣的魚湯、在心裡挑揀著適合這個場合的詞句。
「……好吃嗎?」
「……嗯。」
她用筷子戳著碗裡的魚肉、彷彿剛才先開口說話的不是她一樣。他夾起一大塊魚跟米飯一起塞進了嘴裡,魚肉軟軟的、米飯香香的,貼近魚皮處的油脂下肚突然帶給了他不少勇氣。……反正情況也不會更糟了。他放下筷子,「……姐姐。」
「……怎麼了?」
「……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
這小子在說什麼傻話?現在是問這種事情的時候嗎?她皺起眉,「你在說什……」
「……是因為他你才不理我的嗎?……能不能不要這樣做了?就算你喜歡別人、也不要……也不要不理……」
魚湯裡混進太多眼淚的話肯定就不好吃了,可是一眨眼睛它們就會撲簌撲簌地掉進碗裡去。這些天來他實在是太疲憊了,他睡不好覺、做討厭的夢、早上總是莫名其妙的要多洗一次褲子,白天訓練的時候會被她刻意無視掉、吃飯的時候也都要自己一個人吃。……理理我、陪陪我、別生我的氣了!他太委屈了、香噴噴的魚湯他也吃不出味道了,他把碗放到一邊、手伸進衣服裡懷摸索著手帕。要學會使用手帕、不要總是用髒兮兮的袖子來擦臉,哭起來不要沒完沒了、因為那樣是小孩子才會做的事,他想著想著哭得越來越厲害、越來越大聲,教給我這些事的姐姐、怎麼就會喜歡上別人了呢?怎麼就會因為別人而不理我了呢?如果長大就是要獨自一人無聲地咽下所有的委屈、那我寧可一直當個小孩子。
這一下把她也嚇壞了,她手忙腳亂地放下碗坐到了他身邊去。……笨蛋、哭包、小傻瓜!那笨笨的扎著卷卷辮子的小腦袋裡每天都在想些什麼事情?她摟住他、輕拍著他的背,「好了、好了,乖乖小佑,不哭不哭、不委屈……」
用來哄人的完全還是對小孩子的那一套,不過在他身上仍舊百用百靈。他啜泣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呼吸也慢慢變得平穩,她拉住他的手看著他的那雙和自己差不多的眼睛,「我並沒有喜歡的人喔。」
其實也不是、但她自己還沒意識到。
「那你、那你為什麼不理我……?」
因為你很笨。她很想這麼說。她揉著他的臉,「……先去洗洗臉然後吃飯吧。好不好?」
三
那天他終於睡了個好覺。
已經比她高上半頭的他擠在她懷裡實在是有點勉強,但他不在乎、她也沒在乎。她最後也沒有告訴他這幾天不理他的原因,不過對他來說、只是聽到她沒有喜歡的人這句話就已經足夠了。讓她消氣、和他和好,然後生活就會回到以前的樣子吧?終於過了幾天不用擔驚受怕的日子,他恢復了些精神、甚至訓練的時候還被師父表揚了幾句。她也沒有總是待在大屋跟別的同伴一起玩了,結束一天的訓練後他們回到小屋一起煮煮飯、一起聊聊天、一起咯咯笑。一切看似都很好、直到那天晚上她剛洗好澡、頂著濕漉漉的頭髮坐在榻上,他還是像以前一樣幫她梳理頭髮、用布一層一層吸走上面的水好讓它快一些乾掉。她的腰帶系得隨意、她的頸邊聞起來很香,他感覺自己身上好像有哪裡怪怪的、不過他也沒多想。終於等到她把頭髮晾到差不多乾、他抱著她一起躺了下去。
「小佑……你口袋裡有什麼忘記拿出去了?……硌到我了。」
「……嗯?」
口袋裡明明什麼都沒有。因為害怕會硌到她、他每晚睡覺前都有仔細檢查過。
「……有東西硬硬的、卡到我的腰了……」
她嘟囔著,到底是什麼東西?是不是把訓練用的道具遺落在口袋裡了?她伸手摸著腰後硌著自己的硬物,「你看、就在……小佑?」
他吞了口口水、腦袋裡一片空白、四肢動也動不了。
她又捏了捏,「什麼呀、還有點彈彈的……」
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現在該怎麼辦?叫她停下來?還是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她的手還在他腿間比她多出來的那一塊上摸來摸去,他覺得自己快要爆炸了、於是用盡全身力氣蹭地一下坐了起來,「我、我確實把道具忘在口袋裡了!我這就去拿出來……」
……忘記把口袋裡的東西拿出來、為什麼要跑到外面去……?
她趴在榻上看著被他砰的一聲拉起來的門納著悶,嗯……?
➖
「你有幾天沒有過來找我啦、小槿。」看起來比她年長了許多的漂亮前輩放下手裡的笹紅,「怎麼樣、跟弟弟的關係還好嗎?」
她搖了搖頭、走過來坐到了前輩旁邊。
「嗯……怎麼啦?」見她無精打采的樣子、前輩看上去也有些擔憂,「……是吵架了嗎?」
「……沒有。」她嘆了口氣,「……他好像不太想見到我。……最近突然開始的。」
「你們關係不是很好嗎?」
「可能只是我自己覺得關係好……吧。」
她能感覺到、他已經刻意試圖避開她了好多天,除了訓練時一定要在一起之外,她和他說話他也不理睬、她像平時那樣想抱抱他時他也會躲開,睡覺的時他也找了很多藉口、好像要一直等她睡下才會在榻的另一頭躺下去。
……他是不是討厭我了?
一切對她來說都很摸不著頭腦。為什麼剛剛才和好了沒幾天就不想理我了?她覺得惱火,怎麼能用我最擅長的手段來欺負我呢?我明明什麼都沒有做。前幾天那個主動煮飯想和他和好的自己真是傻得沒邊。趁著訓練的空檔、她靠在倉庫牆邊的陰影處偷偷盯著他,是喔、和別的女孩子講話可比和我講話有趣多了。腦袋裡蹦出來的陰陽怪氣的話語一句接著一句,訓練時她也心不在焉,最後還因為表現不佳被師父罵了一頓。她肚子裡窩著一團火、可屋子裡那個總是被她拿來撒氣的小哭包根本就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垂頭喪氣的她最後只能跑到前輩這裡來尋求點安慰。
「男孩子都是這樣的吧?畢竟這個年紀……是不是有了喜歡的人、不好意思對你講?」
她的心情更糟了。算了、無所謂、不關我的事!他不理我、那我也不搭理他!要是師父就此把我的搭檔換掉了才好呢。反正我從小就討厭他、我一點都不在乎他、我……
➖
……果然又跑去那群會化妝的傢伙們那邊了。
……不是說沒有喜歡的人嗎?為什麼還是要去那邊、為什麼沒有和佐依他們一起待在大屋?
他陰森森地站在那條指向他們小屋的小路邊,這段時間他也偷偷地在村子裡搜集了一些情報。她常去的那間屋子——那裡住著一對善於化妝和潛入的前輩隱刀,好巧不巧他們也是一對姐弟,那位弟弟——以他的年齡來說應該叫人家哥哥——因為長相很受村子裡的姑娘們歡迎,所以如果她喜歡上那位前輩的話、那也一點都不奇怪。可是是他自己主動避開她的、他又有些什麼可以拿來抱怨呢?要怪只能怪這具總是會對她有奇怪反應的身體、要怪就只能怪……
他回到小屋、脫下外衣蓋在了腿上,解開褲帶順著縫隙把手伸進去,……他也開始有些慢慢習慣這種事了,最後的那麼幾秒能讓他短暫忘記罪惡感,手只要上下擺動一會就能獲得點平靜。他閉上眼、回想著她身上那些偶爾會從布料之下暴露出來的部分,要怪就只能怪……
……我是一個對自己的姐姐有著齷齪想法的、很糟很糟的弟弟。
➖
「咦、今天怎麼過來和我們一起吃飯啦?」
「前輩他們要出任務去了。」她坐到了佐依旁邊,「好像很緊急、今晚就要出發……」
「……這樣啊。」佐依接過她的小碗、為她盛起了粥,「……你也別太擔心了!他們肯定會平安無事地回來的。」
她心裡有點堵得慌,這些日子裡除開她與他之間的尷尬氛圍,村子裡也壓抑了不少。年長的同伴們笑著離開村子、回來時就變成了推車上的一塊白布。他們站在新供上的小地藏像前雙手合十,她突然意識到每個人最後的結局好像都是這樣,被包上白布、被塞進桶裡、然後埋到地裡去、最後由他們一起立上一尊新的小地藏像,只不過是早或晚的區別而已。她每次路過那些小地藏像都會多看上幾眼,以前的數量也是這樣多嗎?遠看的話甚至都連成了一片。那些獨自活下來的隱刀前輩們去哪裡了?她再也沒聽到過他們的消息了。都是幕府的傢伙做的、黑洲和德川幕府之間有抹不去的仇恨,隻言片語隨著風吹過竹葉的聲音迴盪在她身邊,要聽從藩命、要好好訓練,為即將到來的和幕府的戰爭做準備,可她還沒到能獨自出任務的時候、她連把屬於自己的刀都沒有。她也偷偷聽過村裡的前輩們聚在一起吹噓著用刀斬下去的那一瞬間的快感,她看著案板上已經變成了一段一段的魚,已經是夏天了、它肯定會臭得很快。
「你就要一塊嗎?兩個人吃會有點少。」
「……就我自己吃。謝了。」
挑了不大也不小的一塊魚,他看著它被從案板上拿起、然後又被包進了紙裡。他有些難過,……上次吃魚的時候還是和她在小屋裡一起吃的。他從負責後勤的前輩手裡接過包著魚段的小紙包慢慢往回走著,昨天的這個時候這條平日裡沒什麼人的小路上擠滿了來弔唁的同伴。聽說是暗殺任務結束後被幕府的忍者發現、兩人一對的隱刀最後只能勉勉強強地拼湊出一具身子。他停在那一堆小地藏像前,只要用刀、人和魚一樣都會被切成小塊。
他發現她也在弔唁的隊伍中,他看了看她、她也回頭看了看他,他們誰也沒開口說話。他看著她背對著他合起雙手,……如果我也被塞進那個臭烘烘的桶裡、她也會這樣來弔唁我嗎?她會哭嗎?她會在我的那尊小地藏像前講出那些沒來得及對我說出的話嗎?她會不會發脾氣、因為我沒經過她的允許就擅自消失掉?他不敢去想萬一是她先離開了他會怎麼樣,或許能像那對隱刀前輩一樣一齊停留在同一個日子裡才是最好,同伴們小聲說著真是令人惋惜、他們值得被好好記住、希望他們能在來世幸福安康,他卻只關心即使是一起被切成一塊一塊、也還是要和自己的搭檔被分別裝在兩個桶裡下葬。
……想和她坦白。
這句話到底和前邊那一大長串有什麼聯繫?他不知道。他只是覺得如果到被裝進桶裡發爛發臭的時候還沒能把心裡的話講出來的話、那也太過可憐了。既然是姐弟、那就沒什麼沒辦法開口去問的事,或許還有那麼一點點的機會她會接受我?大概只是年輕人的腦袋一熱、又或許是想沖淡籠罩在村子上方的帶著死意的霧,他站在小屋門前盯著剛剛拉開拉門一臉不明所以的她,「……姐姐、幫幫我……?」
➖
因為是姐弟所以沒有辦法大大方方地說喜歡、僅僅是身體上的關係好像可以簡單一點點。她居然同意了、連一個不字也沒有說,甚至臉上看起來也沒有很嫌棄。初夏的夜裡已經沒了沒多久前的舒爽涼意,她能聞到他身上的淡淡的汗水的味道,活著的味道,……起碼現在他們還都好好的在這裡、還沒有被白布包裹起來。
「……你不想……也可以不做的。……沒關係。」
事到如今說什麼都已經太晚了,她伸出手按在他兩腿之間摸索著,沒錯、這就是那天硌到了她的東西,這就是他開始躲著她的導火索。一切都說清楚之後前一陣子的互相猜疑顯得十分好笑,她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她真的對這方面一點點都不明白嗎?他猜不透。為什麼都已經到了在她面前解開褲子這一步也沒辦法對她講出喜歡?他不明白。在心裡的某個角落他開始後悔,真的要這樣做嗎?……你決定好了嗎?他問。不會有人知道的,她的回答輕飄飄,反正我們都會被埋到地裡去。
如果只是伸出手握住就能修復我們之間的關係那又有什麼可不情願的?如果只是上下動動就能讓你對我更加死心塌地那又有什麼可不想做的?他低頭舔著她的手心增加潤滑,見到她沒有的那部分的實物時她竟然也沒有想像中的那樣不好意思。畢竟是姐弟、小時候早就都看過了,畢竟只是用手而已、並不是真的在做。他把手按在臉上強迫自己別發出聲音,感覺很好、簡直是太好了、好到他再也不想去想像她為他弔唁的事了,他輕輕向上頂著腰、她知道他會弄髒她的手,也許全部都糾纏在一起之後就不會再害怕了,因為她也是一個很壞很壞的、對自己的弟弟懷著不純之心的姐姐。
四
「……這一階段的訓練就到此為止。去休息一下吧。」
「是、師父。」
同伴們三三兩兩的離開訓練場,有的去了井邊打水喝、有的回到了他們自己的屋子去。她拽了拽他的袖子,「要去喝點水嗎?我可以回去拿杯子……」
他搖了搖頭、拉起她的手一起走到了訓練場外的那片竹林,他看了看四周,同伴們一般都不會到這裡來、果然一個人都沒有。
「……今天有點累。」
「嗯、最近這陣子訓練都很緊張呢……」
「……可以嗎?」他突然貼她貼得很近,「……想稍微……感覺好一點。」
「……嗯、嗯……」她的臉有點發燙,「想的話就來吧。……沒關係。……我要先閉上眼睛嗎?有點……唔。」
就算已經做過好幾次了還是會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的嘴唇很軟、完全想像不到的軟,她緩緩睜開眼,「……小佑……」
到了這個程度再用小時候的叫法叫他會有些奇怪、但一時半會也不是那麼好改口。她仰起頭看著他的眼,……他是不是又高了一點點?
「……貼得太近了、萬一被同伴看見……」
她好像發出了點聲音、想小小的抗議一下他又不聽她講完話就堵住她嘴的舉動,可周遭的蟬叫那麼響、逼著她把注意力又集中回了嘴巴上。幹嘛要把舌頭伸進去?這都是從哪裡學來的?他緊緊捏著她的手不讓她跑掉,「……姐姐。」
「好、好了……」她的臉紅撲撲的,「……該回去了、訓練要開始了。」
他向訓練場的方向望了望,「……還沒到集合的時間呢。還可以再多……」
「槿、佑,可算找到你們兩個啦!……你們在這種地方幹嘛?」
憑藉訓練時積攢出來的反應力他飛快地鬆開她的手、和她同時轉過身去背對著背,「……這裡涼快、就在這待了一會。……怎麼了?」
找了他們半天的同伴皺起眉,這兩個傢伙怎麼鬼鬼祟祟的?他撇了撇嘴,「師父叫你們過去、她有話和你們說。」
「……知道了。我們現在就過去。」
他和她對視了一眼,……師父會找我們說什麼?最近訓練的表現也沒出什麼岔子,不會是這種關係被她給……?
她和他想到了同樣的事、況且直覺也告訴她接下來聽到的不會是什麼好消息。她有些擔憂,「……走吧。」
➖
隱刀村的孩子們從小就會接受準備成為「刀」的訓練。
不過僅僅如此還不夠,若是想成為真正的「隱刀」、需要在大概十四歲左右成人之時通過試煉。當然也不是人人都有這個機會,被認定沒天賦的孩子會在那之前停掉訓練、直接去跟著幫忙村子裡的日常事務,只有那些被寄予厚望的孩子才有機會檢驗自己這幾年來的訓練成果。
她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有天賦的小孩。她身體不太好、一開始就連揮木刀的動作也比別的同伴慢半拍,她很有自知之明地在十歲出頭就做好了會被送去負責後勤的心理準備。但是在她十歲的時候這件事沒有發生,十二歲的時候也沒有、一直到她十三歲,她被帶進那間所有有希望成為隱刀的女孩子都會被帶進去的小屋,喝下了很苦很苦的藥。她以為她沒辦法挺過來、她以為她會就那麼永遠躺在那床帶著她血的被褥裡再也起不來,可是沒有、這件事也沒有發生,那天她睜開雙眼、那陣喝藥帶來的幾乎沒辦法忍受的小腹的疼痛居然就那麼消失了。
她突然有了希望。她盼著身體康復、盼著再度拿起木刀回去訓練,也許她不是那麼不被看好的小孩、也許她可以成為隱刀——她就這樣一直盼著盼著度過了十四歲,十五歲、直到今天,屬於她的試煉終於到來、她卻早沒了想像中的期待。她不知道試煉的具體形式、她也無處可問,每個人的情況似乎各不相同、與她關係最好的前輩目前也不在村子裡,這個話題她也很少聽誰談起,畢竟好像對很多人來說這都不是什麼好的回憶。她接過師父遞給她的刀,那不是他們平時用來練習的木刀,是真真正正的開好了刃、可以拿來斬人的刀。她有半天多一點的時間來準備,試煉的要求只有四個字:肅清叛徒。
而他是真心為她高興。為了準備試煉、他們兩個也不需要繼續參加接下來的訓練了。他跟著帶著刀的她在同伴們羨慕和嫉妒各摻一半的眼光中從訓練場走回了他們的小屋,他很罕見的臉上一直掛著絲微笑,他知道這一天早晚會到來、他從來都沒懷疑過她的能力,就算不能與她同去、他也會在他們的小屋裡默默地祝福她的成人禮一切順利。等她先進了屋、他拉上拉門坐到她身邊,「……姐姐。」
她看起來有點恍惚、手裡的刀好像比她印象中還要重,「……嗯、怎麼啦?」
「……在緊張嗎?」
「……你不緊張嗎?過幾天之後你也要……」
他握住她的手、舉到嘴邊親了親她的手背。細想的話其實有點奇怪,為什麼平時總是綁定在一起的同一對隱刀要分開來進行試煉?況且中間只隔了幾天。
「……會順利的。」他對她咧嘴笑了起來,「你和我都是。」
他其實也有點緊張、只不過被巨大的興奮給蓋了過去,努力終於得到回報的滋味實在是太過甘甜、他甚至都有些迫不及待。已經走到這一步就沒工夫再去考慮如果失敗會如何了,因為那是不可能的、他們絕對不會失敗的。他摟上她的肩、用鼻尖蹭著她的臉,他忍不住幻想起來了他們未來幾年甚至幾十年後的生活,他們會一起聽從藩命、剷除掉敵人和叛徒,變成被村裡的孩子們敬仰的前輩,到了像師父一樣一頭白髮時就去教導那些想成為隱刀的小孩。到時候他們的這段關係應該也不用再這樣遮遮掩掩——只要變強、就不會有誰敢來指責他們了。在這樣的憧憬面前、試煉突然變成了一件很小很小的事。
……可對她來說不是這樣的。面前的一切充滿未知、她實在是沒法放任自己沈浸在對未來的設想中,她也不敢想得太過美好、因為在她身上從來沒發生過什麼合她心意的好事。她只是不安、非常不安,要獨自戰鬥的緊張焦慮幾乎把她淹沒。她也從來沒砍過人、更別說是殺……
她嘆了口氣,已經到了這個時候還能準備些什麼呢?
「姐姐。……晚上想吃點什麼?今天就由我來煮飯吧。我一會可以去問問負責後勤的前輩們、說不定還能弄到點雞肉吃呢。」
「我還……不怎麼餓呢。」
「沒關係、一會想好了再告訴我也來得及。……吃點好吃的、晚上好好睡一覺,明天肯定會很順利的、嗯?」
「……嗯。」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頭,他為她獻殷勤的時候那雙眼睛亮晶晶的、像隻小土狗。她小時候從只覺得他又髒又討厭、為什麼長大了反倒變得可愛又聽話了?他張開雙手滿臉期待、她也就那麼坐進了他的懷。他仰頭望著她的臉,他很喜歡這樣,她小時候個子比他高、就是要仰起頭來看她才習慣。她低下頭、和他鼻尖貼著鼻尖,「……小佑。」
「……姐姐?」
「……我的小佑。」
她輕輕笑起來、貼上了他的唇。
➖
那晚她睡得不怎麼好。她半夜醒來了好幾次、他也哄了她好幾次,她倒也沒有夢到什麼、就是心裡不安睡不踏實。早晨起來稀裡糊塗地吃了一口早飯,他用力抱了抱她、目送她獨自一人帶著刀去了訓練場的方向。
……應該……不會有事的。
她把手按在刀柄上、出乎意料的是這樣居然能讓她獲得一點平靜,只是她隱隱約約地覺得會見到不想見到的人。
……我真的……可以嗎……?
大家都是這麼過來的,在訓練場門前等待她的師父拍了拍她的肩,用盡全力吧。
……大家都是……這麼過來的……。
這實在是一句很輕飄飄的話,大家都是這樣、所以我也要這樣,但就算是完全相同的事情、對每個人造成的影響肯定也是不同的。可現在想這個還有什麼意義?她不知道,她的腦子裡很亂、好多個聲音同時在裡面盤旋。她握緊刀柄推開訓練場的大門、裡面的人影居然很熟悉,她呆立在門口,……不是的、一定是我看錯……
「很久不見啦。」漂亮的前輩笑著對她揮了揮手,「……這段日子過得還好嗎、小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