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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話

……你說、為什麼遊郭的燈籠總是粉紅的?

每到夜裡它們就亮起來、遠看和那些黑色圍牆裡的櫻花映成了片,花瓣全部都落下時肯定就不會再這麼漂亮了、但這也阻擋不住有人想來散光自己的錢。沒辦法、無論是那些剃著武士頭的還是蓄起頭髮的傢伙通通都是會被女人騙的傻瓜,只不過是掛在屋樑上的粉燈籠就能讓他們走都走不動、但卻個個都覺得自己能成就一番大事業。

 

她捋了捋臉側盤不上去的碎髮,衣著華麗的遊女站在廊下的櫻花樹前嘬著煙,你說、那顆櫻花樹又做錯了些什麼呢?她臉上塗白、嘴上點紅,手裡聽說是蒙著貓皮的樂器上綁著的三根弦的音色她想聽也聽不懂,不過今夜要做的事只有彈琴和灌酒,你說、這比殺人容易嗎?

 

眼角有痣的年長女人為她別上髮簪、朱紅的唇在她耳邊留下香氣和一個名字,遊郭的用語講起來古怪又拗口、若是有人懷疑的話大概用力掃過那三根弦就足夠。只要擋住半張臉然後不好意思地笑起來、那幫醉醺醺的傢伙就不會忍心出言責怪,她又往眼皮上多蹭了一抹紅,你說、在那些忽明忽暗的粉燈籠下、誰又能記得我的樣子呢?

 

「……小鴉、武士大人們已經到房間了。」

「……我明白了。」

 

她理了理和服的下擺、上面的飛鳥印花倒是讓她很喜歡,鏡中映出她腦後的髮簪和頸上的一片雪白。髮簪的底端尖銳、稍不注意就會刺破皮膚,不過若是沒有機會把它摘下來的話、誰又會知曉它原本的作用呢?

 

她拉開屋門,夜要開始了。

 

房間不算太大、裡面三三兩兩的坐著幾個武士樣貌的男人。她手裡抱著琴、裹著借來的和服,走起路來動作有些侷促。都說遊郭內魚龍混雜、一旦有些什麼消息瞞也瞞不住,她點頭行禮正坐於房間角落,那就請他們玩得盡興、喝得開心,然後把那些他們理所應當地覺得女人不會明白的計劃也講給她聽一聽。

左手虎口握住琴棹、右手彎起小指捏著撥子,不需抬眼就能看見的是琴棹上方用漆點下的勘所標記。周遭那些客套話她沒必要在意、畢竟今夜混入此地也只有那麼一個目的,食指無名指向下按、撥子拍過同一根弦,震動的頻率不論高低都不會耽誤她分揀出值得在意的隻言片語。故作眉目低垂是為了不對上任何人的眼睛,樂曲進入尾韻最好桌上的酒也都能見底,此刻響起的是作為收束剛好的尾音。坐在對面的藩士們為她們鼓掌喝采帶著酒氣,一旁跳舞的藝妓與她一同輕輕彎腰鞠躬致意,已經炒熱氣氛現在只要繼續向他們灌酒就可以。她放下手中的琴準備就近到挪到那些年輕藩士面前的小桌旁去,抬起頭時映入眼裡的短髮男人好像她剛剛並沒有注意。她為他倒上酒、也沒有先開口,他倒是態度輕佻一下按住了她的手,「……彈得不錯嘛。琴學了多久?」

 

「……大人過獎了。並沒有多久、學琴的時間大概只有……」

 

她無意中瞥到他羽織之下的著物花紋、與她和服下擺相同的鳥兒看起來卻好像更加肆意奔放,她清了清嗓子準備繼續圓剛剛那還懸在空中的謊。

 

「……桂先生還沒有到。不會是遇上了什麼麻煩事吧?」

「不用擔心。」他對同伴的語氣聽上去很隨意、又好像是一下被她和服上的花紋吸引了注意力,「……哦?看來我們很有緣啊。」

 

她下意識地握起拳、神態違和僅有一秒應該誰也沒有發現,他揚起眉笑著湊到她面前、一高一低的眉毛加上下巴上那撮小鬍子讓她感覺實在是有些討厭,「……陪我多聊聊吧?反正這一夜還很長呢、是吧?」

 

她擠出一抹笑、刻意諂媚總歸是不如揮刀,只不過多加姑娘口中那個有著讓她要格外留意的名字之人並沒有到場,那眼前這個難搞的傢伙……又是誰呢?

 

 

來遊郭參加這場會是跨出賭場大門時的臨時起意,不過一個兩個都喝得醉醺醺的又能討論出來什麼東西?進攻美國大使的官邸在他們的大義面前不是件大事但也不能掉以輕心,偏偏房間角落裡負責伴奏的是個他從未見過的歌女。每個和弦都足夠飽滿撥子落下時也不帶一絲雜音,只不過太平淡了、太無趣了,就好像她對這一切根本就毫無感情。她不再開口只是默默為他倒酒,太過於有辨識度的淺色眼睛顯得她如此格格不入,若是疏於防備就會讓有意思的傢伙混入那好像對他而言也沒什麼壞處。他舉杯與她手中的小杯相碰,她杯中的酒只是沾上嘴唇分量絲毫未動,你看、這猖狂的女人就連裝裝樣子都不想。

 

他裝作沒看見被她偷倒在桌下的酒,「你叫什麼名字?」

「大人願意的話……叫我小鴉就好。」她又續上杯裡的酒,「……大人的名字是……?」

 

她在來這裡的路上看見了隻大烏鴉、於是那就成了她今夜的名字,好巧不巧還偏偏被印在了他的衣服上。被酒浸上的衣襬濕答答的,……這些人怎麼還不聊點正經事?

 

「抱歉、我以為這裡的人多少都聽過我的名字呢。」他突然笑起來、害得她舉杯的手也僵在空中,「我叫高杉。高杉晉作。……和這間房裡別的傢伙一樣、都來自長州。」

 

……他話可真不少。

 

「……聽起來是個很遙遠的地方。」

「跟那些飄洋過海的異人們相比倒是算不上遠。」

 

她嚥下了杯裡的酒、畢竟這可比接他的話簡單多了。他也跟著她又喝了一杯,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舉手投足間竟有些得意洋洋。

 

「看來你不怎麼喜歡講話。」他又先開了口,「……那我們來玩個遊戲吧。我問你答、你看可不可以?」

「……我才疏學淺、恐怕也答不上什麼東西……」

「沒關係沒關係、就當是隨便消遣一下。總比我們兩個只是在這裡喝悶酒好吧?」

 

……他們到底還聊不聊進攻大使館的計畫!?

 

「……大人說得是。」

「那我就開始問了。」他用食指沾了酒、在桌面上畫了起來,「沒有什麼正確答案、你想怎麼答都可以。」

 

她看著桌上的圖案點了點頭,他畫的似乎是什麼建築,沒有什麼細節、她認不出來是哪裡。

 

「……你就把這張圖當成是遊郭。太夫一般都在最裡面的房間、對不對?」

 

……他到底想做什麼?她繼續跟著點了點頭,剛剛下肚的兩杯酒也讓她有點頭暈。

 

「……你也知道、有些男人就是喜歡做些傻事。我的朋友想跑進最裡面的房間看看太夫的樣貌、你說我們應該怎麼做?」

「……這種事……果然還是不要做比較好吧?」

「你不用擔心這些。我的朋友準備帶上一些幫手和他一起、大概十幾個人。你說、要怎麼樣才能不引起注意混到裡面去?」

 

她握起的拳抵在嘴邊、就連口紅也不注意蹭上去了些。……這傢伙在這裡問這種東西的目的是什麼?她猜不透。她也想不到什麼好的理由來回絕掉這些無聊的問題、於是乾脆順著他說了下去:「……依我來看……聲東擊西似乎是比較保險的手段。」她指著桌上的圖案,「……可以在大門處引發騷動、隨後另一隊人在側門進入。」

 

她皺起眉、沒注意到他臉上的表情變得很微妙,「……不過太夫的房間一般都會有很多人把守,現在的人數太少、怎麼說都會有些……」

「那要是用些複雜點的手段……」他敞著腿,膝蓋撐著手肘、手又拄著下巴,整個人看起來相當不雅觀,「……比如扮成遊郭裡的若眾直接混進去如何?」

 

「……果然還是大人考慮的方法更周到。」

 

一旁的酒壺已經空掉、四周嘈雜的聲音好像變小了不少,她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好像聚集了太多目光。

 

「……好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我看今天就到這裡吧、怎麼樣?」

「……我明白了。那我現在就先……」

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我還沒跟你聊夠。」

「可是大人、我們藝妓通常是不與客人過夜的……」

「也有例外吧?」他手上加了點力,「三倍的價錢。這樣可以了吧?」

 

……現在要脫身的話、似乎變得有點麻煩了。

 

 

月光從窗縫鑽進房、顯得一旁的燭火更加昏黃。……不知是有人照應還是運氣好、這間屋子居然有窗。她一邊盤算如何脫身一邊為他倒酒,……這傢伙為什麼還沒有醉倒?他看起來倒是心情很好、抱著剛剛背在背上的琴彈起了她晚上表演的小曲,她聽不出好壞、不過哪有人到了遊郭還偏要自己露上一手的?

 

……都這個時候了、是不是那些武士都已經在討論進攻的計劃了?她扭頭看了看他,他倒是彈得投入、好像根本不關心她在這裡做什麼。……不過看起來他像是個領頭的角色,如果連領頭的傢伙都這樣隨心所欲,前腳剛說想要和素不相識的女人單獨聊聊、後腳就拉著她進了小單間,這樣的一群傢伙又能討論出些什麼來呢……

 

「我彈得怎麼樣?」

「……大人彈得很好。……想必是已經練習了許久。」

「哪裡哪裡。我也剛開始練習沒幾年、肯定比不上你。不如……」他突然貼到她身後,「……你來教我彈彈這首曲子、好不好?」

 

……這傢伙……!

 

背上感受到的熱度讓她一瞬間在腦子裡閃過了很多畫面,比如乾脆就拔下簪子劃傷他那張自以為是的臉然後再給他一拳。……但若是真的那樣做、估計會給多加姑娘帶來很大的麻煩。不行、肯定還有些什麼別的方法……

 

「……大人說笑了。您明明就彈得比我還好、我怎敢去指教您呢……」

 

畢竟只是模仿來的口音、有些心急的時候自然會開始學不像。他的琴上並沒有勘所的標記,很明顯他的水平遠在只為了今夜練習了一首曲子的她之上。他把琴塞到她的手裡,「你還真是謙虛。……來吧、再彈給我聽聽吧。」

 

他雙手撫過她的腰,呼出的熱氣噴在她頸邊、好像就連塗上去的白粉也被他的鼻尖蹭掉了一點點。她咬著嘴唇,克制不住的殺氣讓她雙手也發抖,……畢竟她自小就不擅長潛入。好吧、這確實比殺人難多了。

 

「……大人、您這樣我也沒辦法……」

 

她不知道他們到底僵持了多久,一盞茶、一炷香?他的手還是按在她身上沒有放,「沒關係、彈成什麼樣都無所謂。還是說……」她腰上一鬆、他扣住她手腕的動作倒是又輕又柔,「……沒了琴棹上的勘所標記、你根本就不知道要怎麼彈呢?」

 

「……我只是太過緊張、要這樣與大人獨處一室……」

 

他發現了、她也發覺他發現了,現在重要的是要怎麼隨便扯個謊混過去、至於想收集到什麼暗殺美國大使計畫的情報就先別想了。遇上這種像狗皮膏藥一樣不知好歹地貼在別人身上的傢伙她也只能自認倒霉,拔下簪子跑到窗口大概只需要三步,而隨著投射進屋的月光慢慢變短變少、她也第一次覺得這三步的距離竟是如此難以達到。

 

「……那我來給你起個頭吧。」他捏著她的手、帶著她按弦,「……你看、這樣是不是就容易多了?」

 

他幾乎已經完全貼在了她背後,手上傳來的陌生熱度和被強迫的肌膚接觸讓她心裡一陣作嘔,就算能聞到他衣服上精心薰上去的什麼香薰味道也沒辦法讓她冷靜一分一毫。這個姿勢下她過於被動,別說是拔簪子了,被按住的兩隻手根本連推開他都辦不到。她聽著零碎的琴音在這間有著她只能遠望的窗子的房間裡作響,「……大人剛剛只是說想和我好好聊聊,現在這般……」她握起拳、不再任他擺佈撥動琴弦,「……又是有何用意呢?」

 

「……見到可愛的女人就忍不住想多與她親近一些、也是人之常情吧?」他手上突然施力、抓著她的手腕向內拉,「……倒是你這個並不屬於這裡的女人、到底是想在這裡做什麼啊?」

 

……就是現在!

她雙手連帶著胳膊向反方向猛地一掙、借著這突如其來的一下甩開了他的手,拔下簪子回身用簪尖直指他的喉嚨,「……別妨礙我。」

 

他臉上還是掛著與剛剛同樣的笑、看起來絲毫沒有因為被指著脖子而動搖。他不緊不慢地伸手指了指她的衣襬,從容裡還有一絲不懷好意,「你不先關心關心你的衣服嗎?」

「什……」

 

她向下瞄、自己綁著繃帶的大腿已經明晃晃地暴露在外沒了遮擋,原本系得緊實的腰帶此刻正搖搖欲墜隨時可能會散開滑落。這傢伙、什麼時候……!?

她將計就計、抓著簪子的手向前刺去,原本的打算是趁他試圖躲避那一瞬間的慌亂來讓她可以有機會抓住自己即將散開的和裝。可他躲也不躲、像是早已要把她化被動為主動的這一進攻看透,他推開她舉著簪子的手,沒預料到這一舉動的她一個趔趄差點摔進了他的懷。

 

……這傢伙……還想繼續羞辱我……!

 

她踮起腳、仰起頭,對著那張討人厭的臉重重地砸了下去。似乎是沒想到她其實是個如此莽撞的女人,他躲開她準備進攻的腦袋、臉上的從容終於被削去了些,只不過嘴上還是沒饒人,「……怎麼了?突然脾氣這麼大?」

「你這個……!」

 

她雙手舉起簪子向他肩膀處刺去,口音也顧不上裝了、散開的衣服她也不想管了,無論是在隱刀村還是孤身在外摸爬滾打的這麼幾年、從來都沒有人能把她逼到如此地步。她突然火氣上湧,都是因為這個傢伙她才什麼都沒做成,收集不到情報就沒辦法換到自己在找的那傢伙的消息……!

 

簪子一下刺進了牆面、唯一的武器也就此脫手。她還是不罷休、乾脆雙手按住衣襟的同時狠狠回踢,「……都是你這傢伙……!」

 

他抱住她踢在半空中的腿,「別生氣嘛。……你看、你都收集到你要的情報了,就別再跟我計較了。」

「……什麼?」

 

……已經收集到了情報……?

……難道是……?

 

「你親口講解的進攻方案、我可都有好好記下來啊。……怎麼、這不是你想要的情報嗎?」

 

月光打在她愣住的臉上、那雙淺色的眼睛也跟著幽幽地反著月光,他一不小心盯了那雙眼盯得有些久——他知道他日後大概也不會把那雙眼睛忘掉。她收回纏著繃帶的腿、簡單整理了腰帶,整個人看起來好像洩了氣。他倒也不是真的想讓她發火,畢竟是這麼有趣的傢伙、要是真的結下樑子也實在是不符合他的風格。剛剛也見識過了她一通猛攻的樣子、他把那囂張的態度收斂了一些,「總之、你也別太……」

 

肚子上重重的一下終於換來了他短暫的安靜,她收起拳頭飛身跳上窗台,「……你話太多了。」

 

……就這樣?

他看起來還是在彎腰捂著肚子、莫名其妙的笑聲卻讓她覺得心裡發毛——這傢伙、不會真的是腦袋有什麼毛病吧?

 

「你真有趣。……再見的話、我就教你彈琴吧?」

 

她盯著他下巴上那撮那惹人厭的小鬍子許久,「……我們還是不要再見面比較好。」

 

她別過頭、伸手甩出藏在腰帶裡的勾繩,身影消失在夜幕中。不過幾個月之後,櫻屋前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身影。

 

「嗯?好像在哪見過你……」

 

之後的話,那又是別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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