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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葬

 

沒有誰會喜歡日復一日的枯燥訓練,有些人是因為想要生存下去、有些人是因為他們沒有其他的選擇。他揮出手裡的刀,他沒辦法否認那些也是他在這裡的原因之一,記憶中坐在一旁曬著太陽的少女笑著對著他揮了揮手,休息一下、喝點水吧?

想起她的時候揮劍的動作會更為堅定,這大概就是為什麼隱刀總是要兩人一對吧?沒辦法逃離、沒辦法背叛,他為了她揮劍、也為了能和她一起揮劍。那些白天的疲憊與疼痛、身上的瘀青和只要握起拳就會發酸的手腕,在日落後回到小屋裡的那一刻好像一下都消失了,「搭檔」一瞬間變成了「姐姐」。沒有名字、沒有身分,她身上的淡香成為了他逃避現實的窗,僅僅是望著她那雙和他相同顏色的眼睛也能從中感到安寧,如果她要把眼前的傢伙斬成幾段、他就為她拭去飛濺到她臉上的血。

 

他放下刀走進小屋,這偏僻的半山腰除了他以外沒有任何人的痕跡存在。花與花瓣散落在小屋的地板上,粉的、紅的、紫的、白的,剛摘下來沒多久的和早就已經乾掉的花幾乎把那張角落裡的簡易被褥埋了起來,仔細看去、不管是什麼狀態的花都是同一種——拂曉時綻放、夕陽時凋謝,槿花就這樣循環往復開過盛夏。看著從窗外透進來的陽光、他揉著左臂的手肘處,金屬義肢內部的零件摩擦、發出了些喀擦喀擦的細微響動。

 

……該去看她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他有目標要去實現、他有一個能讓她安心和他在一起的未來要去創造,他回絕了那雙帶著不解的和他相同的眼睛一次又一次,從橫濱到江戶再到京都、好像有股無形的引力讓他們無論去到哪裡都會再碰面。他知道她每一個住處的位置,他記得每一間她喜歡去的店,他也曾遠遠地望著她獨自策馬在鄉間小路上、於水天相接處似一顆流星劃破長夜。拉開長屋的門走進玄關只需要三秒,但若是在門前停留的時間太久就連打開門的正確方向都會忘掉。於是他在那裡等啊等、等到話語也過期蒸發直至再也無從出口,等到她終於向前邁進獨自生活也能逗自己發笑,等到她終於和糾纏不清許久的那個人十指相扣,等到他終於孑然一身、他還是會停留在她的長屋前,只是再也沒有理由舉起那隻準備拉開屋門的手。

 

 

「來得好晚喔。」

長屋的門被唰地一下拉開,她抿著嘴、聽起來好像在抱怨,「你去哪裡啦?」

 

門前的來客沒有開口、眉眼中倒是滿含笑意,他貼著她擠進玄關、下巴上的小鬍子蹭到了她的額頭、讓她沒忍住哎喲了一聲。她有點無奈、搖了搖頭跟著他一起到屋中央的小地爐前坐了下來,「……什麼呀、高杉?」

 

他晃了晃衣袖、不緊不慢地從裡面抽出一個小木盒,她偷瞄了一眼、這傢伙應該不會是去排了那個最近很流行的……

 

「給你的。」

 

她接過小盒子的動作表面上看起來很不情願,「唔、都說了不用特意給我買這個……」

「嚐嚐看。」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她在心裡嘟囔著。……可是他買的是幾塊裝的?這個大小應該是四塊裝的,還好還好、不然多了要吃不完……。她小心翼翼地打開盒蓋、裡面整整齊齊地擺著四塊被做成了各種形狀的和式點心。

 

……好、好可愛!

 

櫻花、小兔、和兩種她叫不上名字的彩色小餅,京都的和式點心很有名、她已經心心念念了這家店許久,只不過總是沒功夫去排、要不就是等她到店時可愛的點心早都被搶購一空。她又偷偷地看了看坐在她旁邊的他——後者正等著小壺裡的水開、好為她泡些就著點心一起吃的茶。

 

……嗯……

 

強迫自己把視線挪開,她合上盒蓋把點心放到了一旁。她清了清嗓子、讓語氣恢復到剛剛稍微帶點不耐煩的樣子,「買這個做什麼?又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

「今天確實沒什麼特別的。」他為她倒上茶,「不過吃了點心後就不一樣了。」

 

點心很甜,她抿著嘴裡的紅豆餡,捨不得吃的那隻小兔被她轉到了他的那一邊。陽光很好、茶涼一些喝起來也沒什麼大不了,她靠著他望著小院裡的貓、被太陽曬成毛團子的小傢伙們趴在各處懶洋洋地呼嚕呼嚕叫。嚥下嘴裡的最後一口點心、她也跟著伸了個懶腰,「……晚些要去做什麼?」

「我沒什麼計劃。」撥弄琴弦的聲音突然中止,他扭頭看著一旁的花貓,「……等等、你過來看看它。」

「怎麼了?……喔……沒關係、沒關係的。」她輕輕拍了拍它的背,「吐出來吧、吐出來就好啦……」

 

花貓弓著背,動作看起來有些不自然、像是馬上就要咳出來。她不斷地輕聲安慰著它、那柔聲細語就連在一旁的他也只是有幸在被褥裡聽過那麼幾次。看著她的時候他總會想到那些野外常見的小兔子,看上去溫和無害、毛茸茸卻又跑得很快,被惹到了的話咬人會很痛、抱在懷裡揉一揉的時候又一下子變得很乖。盒子裡剩下的最後一塊點心她還沒有動,明明連小兔形狀的點心都捨不得下口、殺起人來卻眼都不眨一下。

 

「好啦、好啦、沒事囉……」

 

花貓抖了抖、隨著類似咳嗽的聲音嘔出了些什麼東西。她不慌不忙、回身翻找著多餘的手帕,花貓搖晃著腦袋,似乎是許久的不適終於結束、慢吞吞地走到了一邊去。

 

「它這是怎麼了?」

「是吐毛球。」她用手帕包起地上剛被弄髒的那一塊,「……在小貓之中很常見、不是什麼大事。」

「這樣啊。」

 

 

他注意到那天那個男人離開她長屋的時間有點不尋常、當時甚至還未到拂曉,他意識到那不是普通的離開——而是場不體面的告別。於是第二天那個男人沒有來,第三天也沒有、第四天也沒有,第七天的她氣沖沖地離開屋子、回來的時候帶上了藏也藏不住的失落,第十三天時關上門的她眼圈發紅、進門的時候整個人看起來都恍恍惚惚。

 

……那個男人病了。

 

只要去隨便轉轉就能打聽得到,長州的高杉晉作現在正臥病在床。

 

……是什麼病?

……癆病。估計他已經沒剩下多少……

 

她不會應對這種事、她不會想面對這些事,但他還是沒壓住想揚起來的嘴角。他沒能真的在她眼前砍下那個男人的頭、但染上治不好的病這種事讓她誰也埋怨不了。太早出局的話什麼都不會剩,可是他還能耗得再久一些、等得再久一點。

他沒再去每天看她了。他開始為他們的重逢做準備,那道阻隔在他們之間的門現在已經失去了所有無形的鎖、腦海中湧現出的是千百個帶她一起走的理由。或許他也可以、也可以得到像是很久以前那天她一直在等他回來時的笑,拉門之後的是她溫暖的懷抱。他對著那些乾掉的花演練著已經有點陌生的姐姐二字、叫著有點拗口的是除了他無人知曉的她的名字。他洗好衣服、扎起辮子,拉開門的手不需要再有任何的猶豫。

 

「姐——」

 

空蕩蕩的屋子不會有回應、不祥的預感總是會成真,寂靜包裹住失落沒讓它掉在地上、就連那些院子裡的小貓都沒發出一點聲響。

 

 

那個女浪人不見了。

流言傳開得很快,町人們站在長屋前的台階下竊竊私語,那裡已經空了多久了?……八成是和那個長州人有關。有人說看見她去了一趟長州藩府、然後就……

 

他轉頭離開、剩下的話也沒有聽完,他知道她沒有走遠、她只是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他遠離市街走上一條進山的小路,好像又能感覺到她了、好像能看到她在破舊的小屋中擠在角落把身體縮起來。他想去見她、想和她說說話,置身於時間中體會不到漫長,但十四年的分別讓他幾乎記不清楚她的模樣,心頭漸漸模糊的是當年分別時他暗自立下的目標。如果她肯牽起他的手、那麼外面是太平還是戰亂對他們來說又能怎麼樣?可是山中的破屋沒有她待過的痕跡、早就無人供奉的廟宇裡也沒有她的蹤影,撥開枝葉就連追著他的夕陽也漸漸退去。他和她的距離好像一直都很近、而到底是什麼在中間把陌生混雜了進去?就這樣漫無目的地找遍整夜,又過去了一天、三天、五六天,眼前的廢屋竟不似別處、週遭僅有微弱的蟬鳴,幾日沒開過口、他的聲音很輕,「……槿。」

 

 

「……嗯?怎麼了?」

「……沒什麼。就是想叫叫你。」

 

……什麼嘛。她又把頭轉了回去、疊在他掌心上的手像是惡作劇一樣用力捏了捏,「高杉。」

 

「怎麼了?」

「就是叫叫你。」

 

「你啊。」他揉著她的手,「真是……」

 

懸在那裡的話被咳嗽聲打斷,她藏住焦急、伸手拍了拍他的背,「怎、怎麼了?」

 

「……沒事沒事。……就是剛剛有點不舒服。」

「……你也要吐毛球嗎?」

 

他和她一起笑起來,「……我要是會吐毛球的話、那可要拜託你好好照顧我了啊。」

「……真是的、誰要照顧你……」

 

……如果當時……沒有這麼講的話……。

 

她早就該發現那些異常。

那變得有些消瘦的臉、總是帶著疲憊的眼周和咳過之後立刻用力抹過的嘴角,他知道她不懂醫也不懂病,只用幾句好像著涼得了感冒就能把她一次又一次糊弄過去。她不會想面對這種事、她大概也不懂如何應對這種事,於是那天他拿開她環在他身前的手、起身出門時甚至還未等到破曉的第一束光。他知道她一定會來探個究竟、於是裝作外出繁忙叫府上的別人把她趕了回去,但風言風語攔也攔不住、就像沒人能把用鉤繩翻過長州藩府圍牆的她拽下去。她帶著滿肚子的怨氣、組織了整夜的言語,我聽說了!我知道你病了!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一個字都沒和我多說?我是和你走得最近的人、出了這麼大的事應該先和我商量、我們一定能……

 

好不容易才湊成段落的話語在她見到他的那一刻又被打碎在地,控制不住的衝動是想立刻回身從那裡跑出去。無論是凹陷的眼窩、還是那瘦得幾乎看不出原本姿態的身形都讓她的腦袋沒辦法處理,沾在他嘴角和手背上的血擦也擦不乾淨,就算再怎麼試圖笑起來、對上她視線的也不過是一雙早已變得黯淡無光的眼睛。她接受不了,她意識到他早就知道她會是這樣,可既然如此今天這場不體面的相見你也應該早就能預料得到。在死面前藥和希望都顯得有點虛無縹緲,她就連自己是怎麼拿到的那個小瓶也幾乎忘掉。

 

藥這種東西怎麼可能有用?平時看似理智冷靜的傢伙在這種關頭不過也只知道無理取鬧。他不想喝、別管他了!可是那樣的話誰來管他?藥在我手上、只要還有一線希望——

 

……畢竟是試作的新藥、說不定會有加速死亡的副作用。

 

她沒有說、誰也沒有講。她把小瓶塞到了他手裡,他抬起頭,……知道了、只要喝下這個就行了吧?

 

 

除了蟬鳴外無人回應、打開廢屋的門只需要輕輕一碰就可以,月光鑽進破掉的屋頂、落在她臉上讓所有的雜音都化為寂靜。我找了你很久,他最後也沒能用上準備好的開頭句。他深吸了一口氣,「……我來接你了。」

 

「……去哪裡?」

躺在地板上的她動也沒動、仍舊盯著屋頂破洞處的那一小塊夜空看個不停,「……已經沒有地方可去了。」

 

「……哪裡都可以,你想回黑洲的話我們明天一早立刻就啟程、想去什麼別的遠一些的地方也都無所謂。……只要你想……我們也可以就在美國住下來。」

 

她沒說話,就算逃到那又大又圓的月亮上去又能怎麼樣?

 

「……我知道、我知道你還對這裡有留戀。……是我一直都沒有來找你,是我一直讓你一個人……」

「我沒有埋怨過你。」

「……有了那傢伙之後你連埋怨我都不想埋怨了嗎?」

「……。」

「……早知道他會讓你……那個時候我就應該把他給……」

 

她抓緊了衣角。

 

「……我會把這一切都修正好。……我會讓我們過上和以前一樣的生活,就我們兩個、我和你……我們一起……」

「不是……那樣的。」

 

或許話早些出口的話結果就會不一樣,而錯過就是錯過、所謂修補也只不過是努力拼湊出一個和以前差不太多的外表,在那之下遮掩著的是被腐蝕過後留下的傷。……肯定是我哪裡做錯了、肯定是我哪裡還不夠好?一定是因為她現在還忘不了他、一定是因為我太久沒有來和她說話,她肯定還只是在生我的氣、我……

 

「……如果、如果我說我能能讓你把這一切都忘掉,……這十幾年、這所有,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他對她伸出手,「……跟我走吧、好不好?」

 

 

擺出的口型他看得懂、發出的聲音他卻聽不著,她只是沒有舉起手、他卻一併恨上了那月光。地板上早就乾燥的花瓣一踢就會全都碎掉,就像他到頭來什麼都沒有得到。他想為他們築起一個巢、但他折不斷她隨時會飛向天空的翅膀,她與外界的聯繫千絲萬縷、只要稍不注意她就會再融進那雲霧裡再也看不到。他躺在已經開始腐敗的花中瞥見牆角的刀,或許我還可以做點什麼、或許我還能斬斷些什麼、或許我還不是一把無用的——

血飛濺四處濡濕布料、順著刀尖落到地上,眼前之人被刀傷覆蓋幾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樣。這樣她就會想來見我了、這樣她就會想來找我了,只要切斷了所有不明不白的人與她的聯繫她就會想跟我走了。她站在門口握刀的手微微發抖,他自小就覺得與她白皙的皮膚最相襯的只有那夜中的火光。這就是你一直期望的、很快你就會意識得到,這些人早晚都會離開你的那條軌道、只有我……

 

她一拳打在了他臉上,「……你到底為什麼一直這麼恨我!?」

 

 

長屋還是沒有人的跡象,不過……聽說沒多久前有人在……近江屋那邊看見了她。

 

……有一陣子沒聽到她的消息了。不過好像也正常、受到驚嚇的小兔子估計會躲到哪個無人的草叢裡去吧?藥的療效很好、只不過那天她聲音裡的疲憊讓他忘也忘不掉,拿著刀的她還是那麼英姿颯爽、他也僅僅是想在分別前再見見她戰鬥的模樣。他想去找她、親口告訴她自己已經開始好轉的消息,他吩咐手下奇兵隊的人多留點意,苦等許久最後來的卻是好友的告別禮。

 

守靈的時間定在兩天後,……開戰的苗頭越來越明顯、就連葬禮這種本該隆重的場合也變得倉促了些。來的人不多、儘管如此藩士與幕臣之間的氣氛也已經劍拔弩張,他苦笑了起來、人緣好的傢伙就連去往另一個世界後也會有煩惱。來客們在儀式開始前三三兩兩地竊竊私語,有人說那天在近江屋看到個女浪人滿身是血、一直蹲守在早已斷氣的儀式主角身前,那女人似乎目睹了一切、而問及兇手到底是誰時她卻閉口不言。他想到那個和她有著相同眼睛的男人,他知道她今夜不會出現了。

主持儀式的和尚誦起經文,他也雙手合十、誠心希望已經要在前加上曾經二字的好友能夠平安踏上與往常不一樣的路。他們早已習慣與死擦肩、刻意的悲痛在此刻反倒顯得低廉,只不過偶爾也會有那種念頭滑過心尖、希望在某個時點他們能再度相見。

 

 

大寒前後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刻、黑洲的孩子們就算別的什麼節氣都不知道也會記得這個。很久以前有誰和她說起過,她生在大寒後、那天降下了那一年中最大的一場雪。望著隨風搖曳的雪片、她曾在黑洲度過了不知道多少這樣的日子,只是她已經離開了太久、這風雪交加的場面竟也讓她覺得有點新鮮。

幾日前薩摩藩被人蓄意縱火、隨後將軍向京都進兵,幕府軍與薩長土佐的一場仗勢不可免。她本可以不必來,但她需要一個答案、一個結尾又或是一個終點,雪花也不知道自己會落向哪兒、只是突然刮起的風又把它融化的速度放緩了些。她混在新政府軍隊伍的末尾策馬踏雪,砲聲轟鳴帶起一團團白煙,觸地炸開的一瞬間轉化為嗡鳴聲趕走所有雜念。

 

「接下來、就讓大家見識長州男兒的膽識!」

 

弓上弦,刀出鞘,她會不會到?他舉刀抵禦進攻、強敵面前不可鬆懈,架勢流轉揚起飛雪模糊眼前,讓他沒注意到直奔幕府軍的本陣的她騎著黑馬與他擦肩。

 

……只要能快點到本陣的話……一切就可以……

 

那傢伙會在那裡等我嗎?現在的混亂局面就是他想要的嗎?幕府軍的大砲被薩長的砲兵擊中發出一聲巨響,周圍不管是哪一方的兵士都在四散潛逃。剛剛浮現於她心頭的他微笑著欣賞起了這混沌的局面,他甩了甩手、前行的方向和她一樣,只不過他眼中映出的不是本陣、而是本陣之後的澱城。

 

 

江戶和她記憶中好像沒什麼區別。

她下馬算了算、距離上一次到這裡已經過去了四年。鳥羽伏見的那場仗持續了三天三夜,到了幕府軍本陣的她卻什麼都沒有找見。她揉了揉耳朵、試圖趕走裡面突然響起來的嗡鳴聲,鬼手武士偷襲了澱城、淪為朝敵的元將軍已經逃向了江戶——在她幫忙照顧傷員時她聽到有誰這樣說著。離開京都前她看見了繡著龍紋的奇兵隊隊服、但卻沒有見到那件她也曾披在身上好幾次的綠衣服,她捏了捏挎在身上的小布袋,他給她的那顆骰子還在裡面。不能停下腳步、也不能把一切放緩,她急匆匆地收拾了幾件能用得上的物件出發去了江戶,到達時已是山花爛漫的春天。她習慣性地停在那間長屋前、拉開屋門的女人和她長著一模一樣的臉,那女人聽起來很不情願,……你怎麼來了?

 

他好像聽見了那句話、而屋門卻沒有開,江戶的天很好、好到讓他後悔幾年前沒能多帶她去逛一逛。他知道她不會在、可就連馬兒也自覺地在這裡停了下來。一個月前朝廷發下討伐德川慶喜之命,薩長組成東征軍、準備於三日後發起總攻,他知道她肯定也已經到了這裡、就像雪花總會被捲進起旋的風中央。身為總參謀的西鄉想打下江戶的心意已定、她大概會被迫奔走於兩方之間來保全這裡的街市和住民。

幕府解體、曙光就在眼前、這場旅途也將走到終點,只是當一切都結束之後、還能不能再和她相見?諾大的長州藩府裡他卻找不到一處來放下擺著槿花的花瓶,原定好的進攻計劃也突然暫停,薩摩藩士們操著一口彆扭的口音說著西鄉收到了一個女浪人帶來的篤姬大人的親筆信。他仰頭望著夜空、一句話也沒能說出口。

 

 

不特意安排一場告別的話就會顯得從未離開,她也偷偷去長州藩府看過一次只是裡面誰都沒有在。在她借住在勝的府上這段日子裡西鄉同意了與勝談判、她也知道那傢伙肯定會出面阻攔。她想了很久,他想要的不是把夜空都照亮的火、也不是屍體堆積成山,他從一開始想要的就是……

 

「……姐姐。」

 

他站在夜櫻下、她抽出了刀,三月不會有蟬叫、可他們其實誰也沒離開過那個夏天。

 

 

有一種說法、人在彌留之際會聽到或是見到些不一樣的東西。

大概是十五年前的那個時候他倒在甲板上,面前擺著的是已經和身體沒了連結的左臂。那感覺很奇妙,溫熱的液體試圖從斷面處逃出身體,眼前開始模糊、疼痛也慢慢麻痺,把身體浸泡起來的血卻帶給了他一絲暖意、就像他從未離開過她的懷裡。他放任沈重的眼皮慢慢闔上眼睛、耳邊卻傳來了一陣他辨別不出聲線的低語:

 

……你要讓她死掉嗎?

 

……她……怎麼了?她會成功回到村子去的、她……

她掉到海裡去了。不過那才是你希望的吧、是不是?

……什麼?

 

鐵鏽味沖進腦袋、左臂的疼痛也突然變得無法忍耐,他掙扎著睜大眼睛、從陌生的天花板上滴下來的是巨大的不安。痛、好痛、太痛了,姐姐、姐姐?為什麼她不在、她去哪兒了?姐姐、姐姐、好痛、救我、救救我、救救……

他掙脫不掉身上一圈一圈的皮帶、被塞住的嘴喊也喊不開,本就沒剩下多少的力氣也很快就全都被消耗完。然而那痛卻沒有停,它太過濃烈、僅僅是左臂已經沒辦法承擔得住,於是它擴散、偏移、順著骨頭滲進肉裡,用指甲猛掐手心也分散不了注意力。周圍的異人身著灰袍、嘴裡講著的是他聽不明白的言語,他看著那些人用金屬製的長針自左側的手肘處扎進去與骨頭並行,那裡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手肘之下已經什麼都沒剩了。

 

……那剛剛的那股痛又是從哪裡傳來的?

 

第一根的時候他還想躲、第二根的時候他還想叫,第三根的時候他說不清順著臉兩側滑下去的是汗還是淚、第四根的時候他只是安安靜靜地躺在那張沾滿他血的窄床上。那些異人見狀拿開堵住他嘴的布條、按著他的臉把一塊看不太清楚的小東西塞了進去。

 

……是……甜的……?

 

有一點發苦、但更多的是甜,喜歡甜食的她說不定會想弄一些來嚐鮮。那只有他能聽見的聲音嗤笑著,你和狗有什麼分別?他癱在那裡眨了眨眼,只是他和那個聲音都不知道他其實比狗強了一點點、因為狗沒辦法把他嘴裡的巧克力下嚥。

 

 

他也不是沒想過要早些找到她。在船上漂了一個月、剛踩上地面的感覺讓他一陣頭暈目眩,都說回歸故土能把遠遊帶來的鄉愁緩解、但他心裡卻沒覺得在這裡有什麼特別。把他的隨身小包塞得滿滿當當的是他從美國帶回來的巧克力,沿途他還特意用一些一起拿來的小玩意兒換了各式各樣她可能會喜歡的小東西。

 

做這些事有什麼意義?

 

站在山腳下的小市集仰頭望了望、他沒理會那個聲音。很快就要回去了、很快就要見到她了、我再也不需要你了。那條回村子的小路他和她一起走了很多遍、可佈滿青苔的磚和從縫隙中鑽出來的草卻讓他越來越心煩,他繼續低頭向前走著、說不定只是過去了這麼久記憶出現了些偏差罷了。你不會如願的,那個聲音還在沒完沒了地念叨著,我不是說過了嗎、你應該去做點什麼,要做一些更大的……

 

……她見到我的時候會怎麼樣?會開心嗎?會抱我嗎?會掉眼淚嗎?……她倒是不怎麼愛哭。他回想著以前在村子時她在陽光下的笑、硬是把那個聲音給蓋了過去,好想吃她煮的魚、好想和她說說話,美國是個很奇妙的地方、他想把他見到的所有事全都對她講。他停在大門前用力把衣袖向下拽了拽、下面的那隻金屬製的義肢被袖子蓋住幾乎不會被注意得到。……是不是沒辦法像以前那樣抱著她睡了?他突然鼻子一酸,不過沒關係、只要見到她、一切肯定會……

 

空蕩蕩的村子裡只剩下一些房屋的殘骸,雜草已經高到把地上的白骨覆蓋。早就說了你不會見到她的,那個聲音聽起來得意中帶著無奈,你早就知道的、不然我怎麼會把這句話說出來?他沖進那間曾經屬於他們的小屋、發瘋一樣四處翻箱倒櫃揚起塵土,怎麼會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的,她去哪了?她怎麼了?她連張字條都沒留給我、是不是已經……

他突然有些喘不上氣,他伸手在小包裡摸索著,吃一塊吧、吃一點就能冷靜下來了。他劃開包裝把巧克力塞進嘴裡,腳邊的手裡劍已經裹滿了鏽跡。

 

……你已經知道是誰做的了,那聲音又開始響起,……吃吧、吃完這一口就該去做事了。

 

 

「……為什麼……不懂我的心意……!」

 

她接下他的攻擊卻沈默不語,或許她從來都不是不懂、甚至可能比他自己明白的還要早上些許。那個聲音也消失不見,它曾陪伴他漂洋過海、幫他撐過每一個沒有她的日夜,而此刻在他最需要回應時它也閉口不言。

 

我不想這樣。

我不想把一切搞成這樣。

……到底是哪裡做錯了?為什麼誰也不說話?理理我?

 

……誰開口讓這一切停下……?

 

她用力向前一劈、他連人帶刀一起向後摔了出去。他單膝跪地向她望去,作為弟弟要仰起頭看姐姐自小就是他的宿命。

 

「用你的手……了結我吧。」

 

這樣就可以結束了、什麼都不用再承受了,無論是左臂總是若有若無的痛還是腦袋裡那個從不想放過他的聲音都只會冰消瓦解。砍向我、殺掉我、然後你永遠都是我的姐姐。看向他的那張臉還是面無表情、刀尖卻從一開始就沒有與他對齊,在那雙與他一樣的眼睛裡映著的他又瘦又小、頂著還扎不明白的雜亂頭髮正紅著眼睛又哭又鬧。她知道她永遠也不會下得去手、就像她那一夜也沒能把他丟在山上,也許結局在他第一次叫她姐姐的那個時刻就已經定好。她把刀丟到一邊跪在他面前,抓著他的手腕慢慢移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什麼……?……不……」

 

……我們終於一起走到了這一步。那個聲音輕聲道,你終於可以做那件你一直想做的事了。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殺人的時候嗎?

……那時候你嚇壞了、還對著屍體愣了好一會兒呢……

 

他甩了甩刀尖上的血,用於替代左手的金屬義肢才剛剛適應好沒多久、連接處還時常發癢發疼,……你想說什麼?

 

沒什麼、我就隨便說說。……有點可惜吧?裝上那個之後沒辦法再享受那種感覺了。

 

……沒什麼可享受的。……用刀會俐落得多。

 

……不過你至於嗎?委託裡也沒叫你把這些人全殺了吧。……怎麼、見到她之後就連點基本的思考能力也沒了嗎?

 

他沒說話、彎下腰在那一堆屍體裡繼續翻找著。習慣了之後、這些沒多久前還是「人」的傢伙們現在也只不過是長著人臉的肉,切得碎一點丟到魚攤的廢料桶裡誰還能看得出來?

 

……還挺漂亮的。快點回去交差吧。

 

他舉起手看了看、手裡的小戒指在光下正映出一縷翠色來,那材料不太常見、不過到底是什麼也與他無關。現在他有了一個計劃、有了這隻讓他幾乎戰無不勝的手,接下來只需要信心、銀票和大量的人脈。他什麼都肯接、什麼都肯幹,若是能用眼下有痣的女人的情報來交換就算沒有額外的報酬他也會答應得很坦然。可是那個拿著傘的女人不是她、那位停在鐘樓下等人的姑娘也沒有如她一般的長髮,在橫濱街頭亂轉的他心灰意冷、卻在那間破破爛爛的賭場旁邊看見了咬著糰子的她。他的腿控制不住地向前邁、但右手卻下意識地按在那隻冷冰冰的左手上試圖把它擋起來,與他僅隔著一條街的她扭過頭、那張臉上帶著無奈卻沒有厭煩。剛從賭場出來的短髮男人笑嘻嘻地把手裡的小盒塞給了她,他什麼都聽不清但他認得那個包裝袋,因為他也曾準備了很多很多同樣包裝的巧克力想讓她嚐嚐看。

 

 

「……我不想……我、我不能……我……」

 

她什麼都不說只是盯著他看,可是如果真的一點也不想這樣做的話為什麼還不把手放開?拇指用力按下的話只需要幾秒她就會像睡著了一般、不會痛苦也不會再對任何事有任何的期待。他壓在她身上腦袋裡一片空白,他幻想過、期待過、也在夢裡夢到過,他可以殺很多人再把他們都切成塊、只是除了她以外沒有人是他的答案。金屬製的指尖扎進肉裡劃破血管留下長長的一道來,很多年前的那個夜裡他曾低頭舔著她的血以為她終於肯對一直在身後的他回頭看。

 

 

你就要把這東西給當掉了?前一陣子不是還想留著送給……

……這種從死人堆裡挖出來的東西就算了。

 

他把那枚戒指放上典當舖的櫃台,明明折騰了一通才奪回來、送回委託人那裡時對方卻只是擺了擺手、說什麼想送的對象已經跟著別人跑到不知道哪裡去了,於是他就順理成章地把這小戒指揣進了口袋。

 

……這可是上好的物件,典當舖的老闆把那枚戒指拿起來仔仔細細地看了又看,……質地如此細潤的翡翠……這是您從外國帶回來的吧?

 

把那枚小戒指當掉的他態度很果斷,好看倒是好看、可她從來沒對綠色有過什麼特別的好感。那天他躲在遠處看著短髮男人遞給她翠綠骰子的一幕忍不住嘲笑起來、一味地送貴重物件不懂投其所好的話也只是一種自命不凡。她不會喜歡這個的、她不會對這種東西感興趣的,可是為什麼她又在那男人離開之後把它捧在手心看了又看?

 

……她已經……不再是……

 

 

沒變過的臉和相同的眼、可為什麼我連你喜歡什麼都已經說不出來了?

 

他手上的力道加大了點,為什麼我連你想去哪裡也不知道了?

 

眼前終於也模糊一片,為什麼一句話也不再對我說了?

你告訴我、別丟下我、你明明是我的……

 

「……小……佑……。」

 

她輕輕摸著他的臉、只不過她臉上的那一點笑他最後也沒能看得見。她不會再動了、也不會再說了,她只是臉變得有點白、就好像這一切還可以再重來。他抱住她、抱緊她,體溫從他包不住的縫隙裡溜走、但那股痛最後也沒能從他身上離開。四周寂靜得可怕,他聽到花瓣從樹上落下來。

 

天快亮了。十四歲的他輕聲說,現在輪到我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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