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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言

隱刀之間能相互感覺到彼此。

乍一聽有點像是在胡扯、但這世上總有些事用常理解釋不了。雖然沒人特意教過他們這種事、可大家都能看出平時在一起訓練時哪一對隱刀表現得更好。運氣好的傢伙們從小就能相互擁有這種能力,稍微差一點的似乎也可以慢慢把它培養起來。至於那些真的緣分不夠的刀、大概也沒辦法堅持下來幾個任務吧?

她一度以為自己屬於後者。一開始她也不相信什麼所謂的心意相通,自己的想法別人怎麼可能全部了解得了?她和搭檔從記事以來沒多久就生活在一起、怎麼可能這麼久了還什麼都感覺不到?但那天她感覺到了、切切實實地感覺到了,透過那雙手傳來的痛、他第一次用那雙手奪走他人生命的痛。它停在她胸口、形成一層薄薄的膜,隨著她的呼吸把那痛感傳遍全身直至指尖。她把他抱在懷裡、好像唯有這樣才能讓它得到些許的緩和,可她也不介意就這樣帶著那股痛直到胸口的心跳停止。他們是刀、從今往後只會傷害和掠奪,而那痛卻像是在輕聲安慰他們一般、告訴他們在這個只有他們兩人的小小角落、他們也和其他人一樣活著。

 

 

換一個環境的話、心情也會跟著變得不同吧?

……龍馬是這麼和她講的。京都給人的感覺和江戶很不一樣,這裡的房屋排得很緊湊、街上似乎也比江戶更熱鬧些。町人們操著有點讓她聽不太懂的口音、沿街的小鋪裡也都是她沒見過的新鮮東西。她喜歡她新長屋的位置、門前就是有著各式各樣店舖的商店街,她從小就想住在這樣熱熱鬧鬧的地方。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這裡距離長州藩府很遠、遠到雖然投奔了倒幕派、她也幾乎不會再去門口逗留了。

她覺得這樣很好、她遲早要學會一個人生活。除了像以前一樣順手維護一下當地的治安以外、她也開始試著做一些別的事來打發那些容易讓她想起不該想的人的時間。她去了很多風景名勝、拍照片的手法越來越熟練,長屋裡的小貓數量還在增加、每天咪咪喵喵叫個不停。她也開始學著去做了些自己原先沒機會做的事。她試著讀了書、可是對識字不多的她來說有點難懂,她更喜歡讀畫冊、或者是擺弄擺弄那些西洋人帶來的精巧的小東西。她也開始把自己收集來的物件送給那些來長屋的客人,有的人會在屋子裡揉揉她的金比羅狗、也有人就只是坐在那裡和她聊上一會。

 

她覺得自己沒有那麼寂寞了。

 

儘管她還是會把那些收集起來的歌譜塞到最下面的櫃子裡、但她沒有總是去想那三味線的聲音了,她偶爾還是會盯著那條圍巾發呆、但她不需要抱著它才能睡著了。她現在有了一點別的可以期待的事。聽見長屋的門被誰拉開的聲音、她懷裡的小貓也跟著喵了起來,門口的男人摘下斗笠,「抱歉,今天來得有點晚。」

「將軍大人還真是忙。」她捏著懷裡小貓的臉,「我們今天來玩點什麼好?」

 

 

「……嗯……」

她托著腮盯著棋盤、好像在努力思考著些什麼,「……嗯。……啊!」

 

剛落子就被吃了一個,白猶豫半天。她搖了搖頭,「不行。根本下不過你。」

「你進步得很快啊。」他跟著落了子,「現在的你的話、大概能贏過十歲的我吧。」

「喂。」

 

聽起來不太像在誇人。……怎麼又被吃了一個!

「算了、算了……認輸!」她嘆了口氣,「你從小就學下棋、根本就是在欺負人。」

「這麼講的話、你從小習武,和我比試的時候也是在欺負人吧?」

 

「真是的、講不過你……喔、差點忘了這個。」她從小包裡掏出來幾張照片,「給。」

 

自他們在講武所熟絡起來之後、他總是拜託她把她拍的照片給他。她一開始還不知道是因為些什麼,既然你是將軍、喜歡拍的話自己去拍不就好了?他苦笑了一下,我哪能像你這樣每天到處跑來跑去?直到他帶著她出去了一次、她才知道原來做將軍也不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出一趟門還要時刻被人盯著。她知道他喜歡去賭場、也喜歡去遊郭,估計幕府裡的那群人也是拿他沒辦法、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雖然用這個詞來形容征夷大將軍有點奇怪、但他每次來找她的時候都要鬼鬼祟祟的,她一開始覺得很有趣、因為在她心裡偷偷溜出門是只有小孩子才會做的事。但有時候她也忍不住想,如果自己還在故鄉、大概連溜出來的機會也得不著。……而且說不定有一天還要和他一起來暗殺……

她沒再想下去了、她知道再想下去會讓她覺得難過。將軍本人也沒有那麼壞、講話也還蠻有趣的,甚至有的時候她會覺得他們其實有點像、小時候只能在一橋家的大宅裡待著的他其實懂的東西也沒比她多到哪裡去。她覺得這樣很好、不會像和那傢伙一起的時候那樣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懂。

 

……那傢伙……

 

好像已經很久沒見過他了。……其實也沒多久、到京都也只不過才幾個月。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是經常去遊郭?不、也不關我的事……。她眨了眨眼,面前的男人跟他用著一樣的自稱、有著同樣的喜歡去的地方、使的也是同一個流派的招式。……可是慶喜比他好多了、一點都不像他那麼討人厭。

 

……要是有什麼辦法能把關於他的事都……

 

「對了。我這次來其實還有點別的事。」

「嗯?」

 

她飛速地把腦袋裡的綠衣服全都趕了出去,「怎麼了?」

 

「你跟長州的人很熟吧?」

 

 

很多變化的發生其實也只不過就十幾天而已。

她從池田屋回來之後才得知倒幕派當時的計劃、她也才反應過來那天慶喜為什麼那麼沒頭沒尾地問她關於長州人的事。她不覺得倒幕派真的能暗殺得了他、但她也沒想過如果他們真的暗殺成功、到時被夾在中間的她要怎麼辦。在這個情境下沒有人能全憑自己的意志選擇要做的事、大家都被立場束縛著,就算是朋友也很難跨越中間的那條溝。他沒再來找過她了、她大概能猜到因為些什麼。……長州人要發動兵變了、大家都這麼說。

她答應了桂接下來會跟著久坂他們一起行動,……可是感覺很不好。只是預感而已、她安慰自己,她沒和任何人講。……那那傢伙呢、那傢伙會不會有他自己的考量?她想問問他、可好像也沒什麼好問的,她知道中岡從長州帶了兵來、事已至此已經什麼都不能改變得了了。她收拾好了東西趕到長州藩府去、跟著久坂一起上了天王山。她在臨行前見到了了那身熟悉的綠衣服、但她最後連個招呼也沒上前打。看見那張臉的時候她的心怦怦直跳,她怕她一開口就會跟他說不要去。……這種時候就別背著三味線了,她看著聚集起來的人們,這次是要真的上戰場、和以前那幾次全都不一樣。或者我就應該跟著他一起、他總是那麼不靠譜、我在他身邊的話起碼能——

 

火砲的聲音在耳邊炸開、眼前只剩下了一片白。

 

 

她很久都感覺不到那股痛了。

她回到村子、像往常一樣醒來,然後什麼東西就從她的身體裡不見了。最開始的時候只是無法說話、接著就連做出任何反應的力氣也沒有了。夜裡的蠟燭不會再有人幫她吹滅、拋出去的話不會再有回答,最後就連再出任務的資格也失去。

 

這間小小的、黑漆漆的屋子,現在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把臉埋在他的圍巾裡、彷彿還能感覺到他頸邊的溫度。把身體擠成一團蜷縮在毯子裡、彷彿還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氣息。她掙扎著想要讓那股痛楚回到自己胸口,可那裡只是什麼都沒有。她向神祈求、對著什麼都望不見的夜晚的天空許願,她不知道該怎麼辦、為什麼被砍斷手臂的人不是我?別的刀並肩站在一起回頭望著她,你已經不是刀了。不是的,她反駁著,我還能戰鬥、我還可以——

 

你什麼都做不到。

他們牽起彼此的手對她嗤笑著,沒有另一半的你什麼都不是。

 

你算不上人、也做不了刀。

你只不過是個被瑕疵裹挾著的殘次品罷了。

 

 

「……所以跟我一起走吧。」搭檔向前逼近了一步,「你還想這樣鬧到什麼時候?」

 

「我……無理取鬧……?」她瞥向靠在一旁不知道還有沒有呼吸的綠衣人影,「你說我……無理取鬧?」

「是啊。」他苦笑起來,「為了這種人給自己灌酒、然後又被他帶到同一間房……已經足夠了吧?你還想做點什麼?」

「你在……說什……」

「你總是這樣。……江尻宿的事才過去幾個月就不記得了嗎?」

「你當時……也在那裡?」她握緊了手裡的刀,「那你為什麼……為什麼不……」

 

為什麼不來找我?

在我需要你的時候、為什麼你總是不在?

 

「我為什麼不去找你?你想讓我怎麼找你、在你和他在一個屋子裡不知道幹什麼的時候衝進去找你?」

「那天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只是……」

「只是什麼?朋友?」

「……對、我們只是……」

 

她說不出來那兩個字。她本來也不擅長和人爭辯。為什麼偏偏這個時候才想來帶我一起走?我已經不想跟你走了、我已經不想再過那種什麼都不去思考的生活了、我已經不想……不想……

 

不想再分擔你的痛苦了。

 

這似乎是對他的背叛。……但不是我先做的。他有整整十年的時間來讓我和他一起走、可幾次見面他什麼都沒說,他明明就在那裡一直關注著我、可他從來不現身。就算是背叛、那也是他先背叛我的。她轉身想去查看她此刻真正掛念的人的情況、他伸手攔在了她面前。

 

「……你還想怎麼樣?」

「跟我走吧。」

「我不要。」

「怎麼、一定要我當著你的面把他的頭砍下來才能讓你死了這條心嗎?」

「你……」

「你為什麼總是什麼都不懂?……你在他心裡和那些遊女又有什麼區別?你是把除了傷害別人之外什麼都做不了的刀。他只是覺得你很好騙罷了。只是喝了點酒就對他投懷送抱……」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

 

「……那你要不要猜猜等他知道你是個和自己的親弟弟做那種事的女人之後、他會怎麼想?」

「……閉嘴……閉嘴……別碰我!……不……我……對……對不……」

 

血崩在了她臉上。

她意識到那是他的血。不知道什麼時候抽出了刀的手還在抖。他摸著自己胸前被她劃開的那一道、臉上的神情和那個夜裡十四歲的他一模一樣。

 

「……姐、姐……?」

 

 

……好累。

她不太記得自己到底斷斷續續地睡了多久,或者說是自從回到長屋之後每一天都是如此。她儘量讓自己別去想一個月前的慘狀。……長州藩戰敗了,她把重傷的他帶回來之後留在長州藩府忙前忙後好幾天都沒能闔眼,阿龍說他已經脫離了危險、可只要看不見他醒過來的樣子她就沒辦法踏實。她想著在這能多幫上一點忙是一點,桂下落不明、久坂……還有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的他。

但風言風語傳得還是很快。長州藩府本來也沒有多大。有人說她一直和擁幕派私下裡有聯絡,有人說在行動前沒多久見到有幕府的人在她長屋周圍徘徊。有人說她是因為愧疚才留在這幫忙,有人說她的身分來歷全都講不清、說不定她留在這是為了向幕府的人報告他們現在的慘樣。她懶得去理那些話,她也不知道找誰去辯解。直到那天伊藤找到她,不然你還是先回去吧、大姐。他講得很委婉,如果高杉哥醒過來的話、我會過去告訴你……

 

「這不是正順了那些懷疑她的人的意嗎!?」龍馬聽起來很生氣,「真是的、你也別太……」

「……我回去就是了。」她盯著地面,「我現在就回去。」

 

 

她其實很想留在那。除了真心想幫忙以外,或許他在醒來之後、可能也會需要誰能在他身邊。……儘管她也不覺得那個人會是她、留在那裡的龍馬才是更能幫得上他的人吧?而且那些話……多少會傳到他的耳朵裡。他早就懷疑過她和幕府的人有勾結,所以如果他相信了是因為她做了些什麼才導致他們慘敗的話、似乎也完全不奇怪。

 

可是那樣我在他心裡不就是……間接把久坂給……

 

……或許我就應該跟著搭檔一起走、或許從一開始他就是正確的。她盯著自己裹著繃帶的腿,她要隱藏起來的東西太多了、多到她已經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把這些事坦白給誰的那種能力。我什麼都算不上、可卻還是總妄想著可以……可以……

 

「……你啊。」

「高……高杉……?你為什麼……?」

她用她剛醒過來沒多久的不太靈光的腦袋努力分辨著現在的情況。……他怎麼來了?她呆在拉門前連頭也不敢抬,……所以他其實早就沒事了?

 

「我思考了很久。」

「……什麼?」

「你的事。」他按住拉門的同時低頭看著她,「……你都不先讓我進屋子再講嗎?」

 

「……喔。喔……」她側身把玄關的位置讓了出來,「請、請進……」

 

這、這明明是我自己的家吧!他身上好像帶著一股和平時不太一樣的氣場。……是在生氣?是聽到那些話又要來「和我聊聊」了?都那麼久沒說過話了、他還來管這些閒事做什……

 

「……嗯……?怎、怎麼了……?」

她直接被他摁在了牆上。她嚇了一大跳、這又是怎麼了?……不、就算真的是因為什麼事很生氣、也不至於衝進我家來打我一頓……?

 

「你到底每天都在想些什麼?」

「我、我沒想什……」

「你難道一點自覺也沒有嗎?」

 

突然在這裡說什麼啊!

 

「如果是你聽說了些什麼關於我的事的話、那我很抱……」

「……啊、是啊。不光是他們傳的那些話、那傢伙和你講的話我也全都聽見了。」

「……什麼?」

「還真感謝他啊。我原本沒能想明白的那些事、在那一瞬間就全都明白了。」

「……不……什麼?那些話、他說的那些話是……」

「先是刻意的肢體接觸也不會躲開、結果沒過多久就一直那樣躲著我。在我面前故意給你自己灌酒、結果在我懷裡喊的都是他的名字。……然後你又說什麼?我們只是朋友?」

「我們、我們確實只……」

「啊、沒錯。對你來說、朋友也是可以隨便吻的對象吧?」

「你怎麼……怎麼記得……」

 

「你到底還想怎麼樣?」他貼在她面前,「你還想折磨我到什麼時候才足夠?」

「……我——」

 

他低頭堵上了她的唇。

 

 

為什麼要那樣做?她也說不清。可能只是太睏太累一下昏了頭吧?她解開他的衣服幫他清理傷口,那股濃重的鐵鏽味甚至都有點刺鼻。她撫過他的掌心、指尖滑過他的喉結、翻轉過手用指節勾勒著他臉的輪廓,她看著那張明明一開始還覺得看起來有點彆扭的臉、舔掉了手指上沾著的他的血。再近一點、再貼近一點?她撩起他的瀏海、盯著那比她印象中好像還要長一些的睫毛和那因為失血有點乾裂發白的嘴唇。……需要一個正當的理由嗎?她能感覺到他才漸漸平穩下來的呼吸。我差點失去他、這算是個理由嗎?可如果他從沒遇見過我的話、是不是根本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她的目光沒辦法移開,……可能以後都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她環顧四周,這個時間應該沒人還醒著。反正我也不圖些什麼、反正他也不會知道的,我從來都沒為我自己做過什麼決定、但是現在我……

 

……我想……

 

她閉上了眼。

 

 

如果沒辦法拒絕、那就乾脆全盤接受,既然沒辦法推開、那就乾脆也伸出手把他的身體環起來。他身上還沒完全散去的藥材味混著他的味道飄進她的鼻子,也許從來都沒有什麼花香、只是她一直都迷戀著他的那股味道而已,只是她一直都迷戀著他而已。好像她得到了些什麼、好像她也沒有總是那麼憋屈和可憐,那就再抱緊一些、乾脆直到讓他把呼吸都奪走也不要停。他所追尋的答案就在此處,或許他從未在乎過到底能不能親耳聽見,因為他會追著她到天涯海角去、直到她乖乖把手伸到他眼前。被他抱起來的她雙腳騰空,已經無處可逃了、已經沒地方躲藏了,那熱度隔著胸前的幾層布料也沒辦法忽略,十幾年前未曾有機會講出口的話就在嘴邊。

 

「……高杉。我……」

 

終於被放下來的她靠著牆雙腳發軟,說出來吧、說出來就好了,只是三個字而已、想說成四個字也行。他勾起她的衣領、拉住她的手腕,跌進他懷裡第一時間感覺到的是頂在小腹上的他的硬度。我不想再讓你逃掉了,那些恰好的錯過和莫名其妙的誤解都已經足夠了、你還想跑到哪裡去?可是她太瘦了、布料也太滑了、稍不留意就會從他的臂彎裡溜出去,跌坐在地的她沒有勇氣揚起頭對上他的眼。或許那幾個字太過沈重了、壓得她就連嘴也沒辦法張開,或許把感情交付給誰太過嚴肅了、她就連抬起手也沒辦法做得到。我什麼都給不了你、我什麼都說不出口、我連那些遊女都不如。

 

「……對不……起。」她的聲音輕得像幻聽,「……對不起。我……」

 

我做不到。

在暗處躲藏得太久就沒辦法再走到陽光下、繃帶一直纏得太緊遲早會忘記解開它的方法,所以就這樣吧、到這裡就停下吧,被布料包裹住的只是醜陋的我、你不會喜歡所以也不要看。她眼神躲閃飽含著愧疚與不安,蜷縮起的身體沒有一處能容下他想抓住她的手。還是在想他嗎?還是因為他嗎?如果你想的話我也可以現在就把左手砍下來。可因緣是斬不斷的、相同的血也是沒辦法被抹去的,或許從一開始他的勝算就已經見底、或許她曾不斷提起的那兩個字就是準備好了要隨時回到那個男人身邊去。

 

「抱歉。……是我……會錯了意。」

 

她把頭別了過去,道歉和解釋在此刻都徒剩蒼白和無力,那就把那道門再拉上吧、那就裝作這一切都是還未到三更的一場不合時宜的夢吧?他最後為她點起屋內的油燈、鑽進房間的月光映出的是蹲守在一旁的花貓的眼睛。無論怎麼伸手去揉視野還是模糊一片、梅花的味道附著在袖口和前襟。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就像誰也沒有來過一樣,只有那份心意和繃帶下掩蓋的痕跡不會褪去。

 

 

「……佑?」

「怎麼了?」

「沒有、就是……」

 

長屋裡居然有些冷。看著從小院裡照進來的最後一點陽光也慢慢變窄消失、她把手縮到了袖子裡,「……就是感覺你很久都沒有幫我梳頭髮了。」

 

「……是很久沒這樣過了。」

在她身後的男人輕輕把她的長髮分成幾縷,用梳子一縷一縷地順下去、分開那些糾纏在一起的結。她的頭髮很厚、洗完打理好總是要花上很久,他就自然而然地把幫她梳頭也劃為了他要做的事之一。小時候她也是這樣幫他扎起辮子、所以他為她這樣做也是理所應當。要掌控好力道、動作要足夠輕才不會把她弄痛,梳開之後再用乾布吸走表面的水分、最後再讓它自然風乾。她閉起眼睛、估摸著還要等上那麼一陣,整個過程很長、有時候她會就這麼頂著濕漉漉的頭髮打個盹。

 

「……槿。」

「抱歉、我好像睡著……嗯……?」

 

溫熱的吐息落在她的耳後,不知道什麼時候環上她腰的那雙手正解著她的腰帶,她感覺到他的體溫從後方把自己的身體包裹,「……不、不行,頭髮還沒……」

他輕咬著她的脖子、把手伸進了她已經鬆散開的前襟,……他總是這樣、無論她講什麼他都聽不進去。……不、不對,那雙手的觸感不對。她試著按住他的手、頸邊傳來的是熟悉的若有若無的香氣。

 

「好了、我說了不要再……」

「……為什麼?」

 

她知道那聲音、她記得那語氣,他像貓一樣舔弄著她的耳垂,對著裡面吐出一股股熱氣。她想起來了、全都想起來了,不要講出來那句話、別再這樣折磨我了。身體癱在他懷裡一動也不能動,她咬著嘴唇等待著審判的降臨。

 

「……就因為我……和你沒有血緣關係嗎?」

 

 

……又來了。

 

只是睡姿不好壓到了頭髮而已……。她睜開眼抹掉額頭上的汗珠,現實裡已經許久沒見的人卻每天都在她夢裡剝奪著她的那麼一點睡眠。那天之後沒多久她跟著龍馬去了一趟長州藩府、高杉給了他們疑似是出自桂之手的一封信,那就是他們在那一夜後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面。龍馬和她一起找回了桂,又在清水寺一起見了西鄉、談成了薩摩和長州同盟的事,緊接著龍馬就差點在寺田屋遇刺。她原本想著忙起來可能會讓她停下她的胡思亂想,但每日的奔波只是讓她躺在長屋的榻上疲憊得睜不開眼。在把龍馬和阿龍一起送到薩摩藩邸後、她想著終於能得到兩天清閒的日子,而自那個時候起他就開始不斷出現在她的夢裡。她當然知道是因為什麼、她沒必要連自己也騙過去,雖然那原因講不講出來對她來說都沒有意義。

 

她很想他。

 

她也去過幾次長州藩府、她也知道他就在隔壁的房間,就隔著那麼一堵牆、但誰也沒辦法從那中間穿過去。她有點懷念他們剛認識的時候、她還只是單純的覺得他是個難搞的古怪傢伙的時候、她還對他沒有如此滑稽的感情的那個時候,……她也會偶爾想起還在隱刀村的日子,一切都很單調、單調到不需要她做出任何決定。在她心裡的某個角落、她也懷疑過搭檔講的話才是對的,或許高杉只是因為久坂的事想找些什麼來麻痺自己、而她又剛好在那個時候做了些傻事。……或許在他心裡她就和那些遊女沒什麼區別、全都是他覺得她很好騙。 不過就算是這樣也好、她並不介意有一個理由來切斷這份可笑的單戀。

她出門轉悠了幾圈、取回了前幾日送出去保養的刀和定好的伴手禮。沒多久前從薩摩那邊傳來消息、龍馬正在回京都的路上。桂提議藉此機會小聚一下,她糾結了好幾天還是準備了要送給龍馬的東西。她抱著一絲僥倖、因為上次長州和薩摩的聚會高杉並沒有去,那這一次說不定他也不會去,況且她真的很想見見活蹦亂跳的龍馬。路上下了點小雨、又正好拿擋路的幾個流氓試了試刀,耽誤了一小會才到祇園的小店。她謝過在店內幫她引路的姐姐、拉開拉門的時候裡面只剩下了一個位置。怎麼會沒想到呢?她明明一直都會走霉運。

 

「你來得很遲啊。」

「……路上……稍微有點事。」

 

已經被幾個遊女圍繞起來的高杉對著他旁邊的座位揚了揚下巴,「坐吧。」

 

 

知道她會來的消息只不過是不小心聽見了而已、身邊的位置剛好空出來只是全憑運氣。如果惦記著別人的話是不會被嚇壞的、如果沒有一絲感情也是不會逃避的。他端起酒杯對著她眯起眼睛,你到底還在隱藏些什麼東西?她躲避他的目光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中央跳舞的舞妓,酒碰上嘴唇就足以不必全咽下去,表現得正常些就行、別喝到想吐才想起來停。偷瞄他的側臉卻正好看見一旁的遊女被他攬入懷裡,……算了、乾脆等一下找個藉口早點回去吧……

可越是假裝不在意就越是在意、越是不想看就越是移不開眼睛,從未有過的酸澀爬上她的背脊,能被他注視著的人應該是我、能擠在他懷裡的人也應該是我、能被他觸碰的人應該只有我。她看著他似醉非醉把嘴裡的酒對準懷裡女人的唇灌了下去,她捏著酒杯的指節發白、握起的另一隻手指甲嵌入掌心。

 

你到底還想怎麼樣?

你還想折磨我到什麼時候才足夠?

 

……還是回去吧、找個藉口回去吧。她低頭無視掉周圍整理起隨身的東西,她怕再晚一點就會被那股不應該存在的嫉妒抓牢了心,正準備起身時衣角卻突然被誰牽起。

 

「陪我喝點吧?」

「……啊、嗯。……好吧……」

 

和一旁遊女假裝親熱那麼久才好不容易把她的目光鎖定、怎麼可能讓她就這樣從那道門走出去?詢問的語氣下抓住她手腕逼她坐過來的力道分明就是態度不容置疑,他傾斜手裡的酒壺填滿她的杯子直至滿溢,周圍的遊女見此情景嘰嘰喳喳講個不停,能讓高杉大人親自為她斟酒、這相貌平平的女人是什麼來歷?

 

「我們只是朋友而已……對吧?」

 

……不……我們……我們……

 

輕撓著懷裡遊女下巴的他像是在期待她的回答一般對著她滿懷笑意,她終於意識到他只是為了她的答案布下了一個局,在他面前逃避也沒有任何意義、因為他會追到她面前把這場戲一直做下去。她一口悶下杯子裡的酒,如果那就是你真正想要的、如果那就是你非聽不可的,她推開那群遊女扯著他的袖口奔回她的房間裡,那我就全都拋給你、那我就撕開我的一切全都交給你。

 

「怎麼……要給我看什麼?」

「……別再裝醉了。」

 

她解開腰帶、團成一團的上衣被隨意丟在一邊,她鬆開袴紐、在那之下的雙腿被一層又一層的繃帶纏起。我給你看、我全都給你看,她胡亂扯著繃帶卻找不到源頭被塞到了哪裡去。

 

「喂。你……」

 

身上的最後幾片布料落了地,她踢開堆在腳腕處鬆散著的繃帶,紫紅色的斑好像剛飛濺上去的血一樣在她腿上連成片、小腹和大腿上有著歪歪扭扭縫合痕跡的凸起傷痕在她雪白的皮膚映襯之下無法被忽略、微微發抖的雙手無力的垂在兩邊。可以了吧?足夠了吧?這就是我的全部了。

 

「……你是因為這個才……」

「對、沒錯。……你現在滿意了嗎?」

 

她強忍著眩暈抬起頭直視著他的臉,就和那些欺負我的孩子一樣露出厭惡的眼神吧?就和那些討厭我的大人一樣露出那種被噁心到的表情吧?就和那些不懷好意的傢伙們一樣脫掉我的衣服解開我的繃帶、再對著可憐兮兮的我嘲笑起來吧?然後就結束了、我就再也不會出現在你眼前了、我就再也不會去想你的事了。淚水滑過她的臉滴上腳尖,她可以張開嘴了、可以告訴他了,因為現在說什麼都無所謂了、給出的答案也沒那麼重要了。

 

「這樣的我……這樣的我……喜不喜歡你……又有什麼意義呢?就算我早就……在橫濱的時候就開始……又能怎麼樣呢?就算會因為你難過、害怕你死掉、看見你和那些遊女在一起就難受得要命……又能怎麼樣呢?」

 

「……不會怎麼樣。」他走到她面前,「……就像你身上的傷也好、你腿上的斑也好、你和那傢伙以什麼身分做過些什麼事也好……也都不會怎麼樣。」

 

「……為什麼?……我……」

 

「……因為我也喜歡你。」他抓住她的手腕,「……無論你怎麼樣、我都喜歡你。」

 

「……可是我、我根本……我什麼都不懂!我只是……我只是刀……有瑕疵的刀……我……」

「……是刀又怎麼了?」身上只剩內衣的她在他懷裡顯得剛好,「……那我也可以握住你。……就算是有瑕疵的刀、就算你連刀柄都不剩……」

 

把她摟緊的那雙手彷彿要在她背上留下指印。

 

「……那我也會抓住你。哪怕刀刃卡進了手心、哪怕雙手都沾滿鮮血……」

 

她深吸了一口氣。

 

「……我也不會鬆開手讓你跑掉了。」

 

 

「……高杉哥去哪了?他沒在他的房間裡……」

「……昨天好像看見他和那個浪人一起出去了。……不過、高杉的話、在哪個女人的房間裡也不奇怪吧?」

「……時間還早、估計過一會他就會回去了……」

 

隱刀扭頭看了看身旁正被走廊上的幾個人議論的焦點、後者還完全沒有要從被窩裡出來穿上衣服的意思,「真是的、你不去告訴他們一……唔……」

 

「沒關係。」他像貓一般舔了舔那雙剛被他吻過的唇,「反正我在哪個女人的房間裡都不奇怪。比起那個……」

「……不、不要了吧……!昨天都已經折騰了……」

「還遠遠不夠吧?可得讓我們昨晚被氣壞的浪人小姐好好消消火氣。」

「……高、高杉!……好啦!……輕、輕點……」

 

 

……有什麼東西……不見了。

 

散著髮的男人用僅有的右手撫過胸口,他知道那裡有什麼不見了,就像腦袋裡突然多了一道無法去除的雜音。他垂著頭繼續撫摸著胸前,存留於他心裡的她的最後一絲也被搶走,他不能忍受、他不能允許,他要讓所有和她有關係的人都付出代價,所有在她身邊的人……全部都……

 

他抬起頭、對著鏡子面無表情地為左手裝上金屬製的義肢。她總有一天會理解的、總有一天會明白的。他拿起桌上和她成對的髮飾,因為她是我唯一的……,所以……

 

……我好想你……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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