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of page
IMG_0106.PNG

終雪

 

……時分仍尚早,分明秋風未吹拂、何以紅葉織如此……

 

賞過圓月、吃過栗子飯,她擺好準備晾曬成乾的柿子、等著最後一片紅葉從樹上落下來。

 

「你不挑一顆柿子嚐嚐嗎?」

 

懶洋洋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她回頭望了望聲音的來源、又低頭看了看那些剛被擺好的柿子,「……這些都是澀柿子、我才不要吃呢。」

「你怎麼知道它們都是澀柿子?」

 

她沒有理會、回過頭檢查起了小筐裡那些還沒來得及削皮的柿子。早上幫忙運柿子過來的商販特意說過,這些都是仔細挑選過的用來做柿餅的澀柿子、曬乾之後會結一層白白的糖霜。……這裡面才不會有甜柿子呢,她一邊嘟囔著、一邊把小筐推到了一邊去。剛對她發問的男人把手中的琴放到一邊、朝她走來的同時臉上掛著一抹笑,他停在那一小筐柿子前彎下腰、拿起了裡面顏色最鮮豔的一顆。削掉柿子皮、他又伸手把它遞到她面前,「嚐嚐看?」

她搖了搖頭。

他收回柿子、一口咬了下去,那爽脆的聲音聽起來倒像是很好吃,「……是甜的。真的不想吃吃看嗎?」

 

她撇了撇嘴、不情不願地從他手裡接過了那顆被他咬過的柿子。……這個高杉、搞不好又是想捉弄我呢。她把柿子舉到嘴邊、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可能會飛濺在衣服上的柿子汁。……唔。

 

……真的是甜柿子……

 

她皺起眉,嘴上啃柿子的動作卻沒停。……他是怎麼知道裡面混進去了一顆甜柿子的?明明已經在一起了這麼久、可他還是能做出很多讓她想不明白為什麼的事,就像以前在賭場的時候一樣、他怎麼知道裡面的點數是單是雙?她盯著手上那顆甜甜脆脆的柿子,她想問問它到底是不是被他偷塞進小筐裡的。

 

「過來休息一會吧。」

他為她倒上水、又拍了拍另一邊的空位,她看起來很嫌棄、但還是捧著已經吃了一半的柿子乖乖坐到了他旁邊去。他給她披上薄毯、舉起早就準備好的手帕擦掉了她嘴角沾著的柿子汁。她突然抬起頭盯著前方的楓樹不放,隨著一陣微風、最後一片葉子也落到了地上。

 

秋天結束了。她眨了眨眼,好像能聽到遠方的船笛聲迴響。

 

 

那時她身上的傷還沒恢復完、講話的聲音也還帶著點沙啞,她挽著他的胳膊停在橫濱的港口、船上的笛聲幾乎蓋過了她用力喊出的那句一路順風。……從這裡到美國要多久?她問。

 

……大概要一個多月吧。

……你說、他會經常回來看看我們嗎?

 

他和她一起遠望著那艘載著他們好友的正在離港的船,……你剛剛怎麼沒直接開口問問他?

 

她沒說話,她怕開了口就會開始惦記。美國對她來說太遠太遠了,在海上漂上一個多月會是怎麼樣的?她想像不出來。她也問過他以前坐船去上海的時候是什麼感受,他第一次對她的問題沒怎麼仔細答。……什麼呀、這麼小氣,她突然偷偷笑起來,……不會是暈船了吧?不過、不知道龍馬會不會暈船呢……

 

船在楓最紅時離港、在次年最後一片紅葉凋落時再度響起笛聲,從此每年寒冷日子的開始也被附上了一層期待。在寒意襲來之前他們會和飄洋過海回來的龍馬喝喝酒、吃吃飯,聽他講在海的那一頭的所見所聞,聽他說起他如何實現他那太平洋一般的遠大夢想。只不過她偶爾還是會想問問看,站在甲板上的時候、腦袋到底會不會暈乎乎的?臉已經有點發紅的她雙手接過龍馬遞給她的小盒子,真是見外、還特意帶了伴手禮呀……。他和龍馬相視一笑,她喝酒之後總是這副樣子。

那夜她先他一步回到房間,她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把裡面的每樣東西都翻了一遍。有著陌生風景的照片、寫著讀不懂的字句的卡片、圓圓的異國零錢,還有……

 

她從小盒子的最裡面掏出來幾塊巧克力,包裝紙很漂亮、聞起來甜甜的、咬下去裡面是不一樣的質地。她抿著嘴裡的巧克力把那張包裝紙展開又鋪平、甜味和一絲絲回苦交織在一起,她知道那不是龍馬帶給她的東西。她望向窗外、也不知道海的那一頭是不是在那個方向,她借著月光翻找著紙和筆、在準備給龍馬的餞行禮中塞了張小字條。

 

 

「……真是多虧你們兩個的幫忙、最近的貨物往來才能這麼順利。」

「……沒什麼的。」

「是我們該做的。……再者說、我們也從中受益了不少。」

 

今年的龍馬看起來意氣風發、看來是徹底克服了暈船的毛病。自從搬離江……不、東京後,她跟著他回到長州,偶爾也會去長崎幫龍馬打點一下海外貿易相關的事宜。她倒是沒做什麼、只是跟他一塊享受起了港口的海風,結伴而行也不會覺得寂寞。她有時會在心裡自己笑自己、廢刀令之後倒是變成了把格外黏人的刀。他倒是完全不介意,不管是廢刀令還是什麼令,我都會把你好好帶在身邊、你哪兒也別想去。

 

哎喲、高杉,她沒忍住笑,都多大年紀啦?講這種話真是一點也不害臊。

 

「不過晉作……」龍馬放下酒杯,「……你真的不考慮考慮去東京的事嗎?如果你能回到新政府去、想必桂也會很高興……」

「……謝謝你的好意了、坂本。不過抱歉、我最近是沒打算回去,況且……」他停頓得很刻意,「……我現在有婚約在身、實在是走不開啊。」

「……咦?婚約?是和……」

 

正舉著杯的她差點一下把嘴裡的酒都噴出去,她一邊用袖口擋住被嗆到停不下來咳嗽的嘴、一邊用另一隻手用力捶了他一下。……什麼婚約不婚約的、我自己都還沒聽說過這件事呢!他一把摟住她的肩,「當然就是和我們家槿的婚約了。」

「高杉!」

「……喔、喔喔喔!只是我沒想到你們兩個會這麼突然……」

「也算不上突然。……最近不是說要要求什麼『國民皆姓』嗎?正好槿也不記得自己的姓、讓她直接嫁進來的話就方便多了。」

 

……這個高杉、嫁過來也不需要非得和你用一樣的姓氏……!

 

……但是……高杉……槿?……這是什麼怪裡怪氣的名字。她搖了搖頭,「別聽他胡說、龍馬。這些事我們還沒……」

「總之結婚式的日子定在了明年立冬開始的那一天。……提前了一整年告訴你、可別忘記來了啊。」

 

……就算是開玩笑的話也有點太過火了!她猶豫著要不要再多解釋兩句、抬起頭卻一下不知道說點什麼好,「……龍、龍馬……?」

「……真、真好啊……」龍馬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我的搭檔、終於也要過上幸福日子了……」

 

……怎麼像是之前我都過得都很慘一樣。

她拍了拍龍馬的背,「……好啦、好啦、別這樣嘛。我們只是……」

「……明年立冬、我一定會過來的!……需不需要我準備些什麼?我可是你的搭檔、好歹讓我在嫁妝上也盡點心力……」

 

那句「都是高杉在胡謅」最後她也沒能說出口,「……沒關係、沒關係。你能來我就很高興啦……」

 

 

送別了龍馬回到房間,她皺著眉、抿著嘴,拉門撞在門框上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像我不高興。他點上角落裡的油燈、回頭望向正氣鼓鼓地鋪被子的她,「怎麼了?」

「沒什麼。」

 

他捏住她的手腕,「……怎麼、因為我和坂本講那件事講得太早了嗎?」

「……走開。」她把手用力甩了甩,「幹嘛開那種玩笑?到時候龍馬要是真的送來一堆東西該怎麼……」

「我沒有開玩笑。」

 

她沒有理他,轉身拉開抽屜把剛剛吃掉的巧克力的包裝紙塞了進去,裡面五顏六色的包裝紙已經疊成了厚厚的一沓。他一把拉過她、另一隻手伸過去合上了抽屜,「槿。」

「……做什麼?」

「我是認真的。」他牽著她雙手向下、讓她坐到了他的懷裡,「……我考慮了很久。你說過你喜歡冬天、所以儀式的日子定在了立冬。……我們一起見證了新時代的到來,之後我也希望……能以更親近的身分在你身邊、和你一起去見見那些未來的新事物。」

 

「……說得好聽。我們都住在一起這麼久了、嫁不嫁娶不娶又有什麼分別?」她把頭扭到一邊,「再說了、我可沒說要嫁給你……」

 

後半句的聲音很小、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抱怨,她也從來沒想過這種事、儀式需要的東西和大概流程她都一概不知。她只知道他眼前的傢伙是個傻瓜,就連讓曾經是人形兵器的她每天擠在他懷裡也不怕。……你不害怕我嗎?她也問過這樣的話,她在他面前不但殺過不少人、還揍過他好幾次。……為什麼要怕?他語氣總是懶洋洋的,因為晚飯少了一塊玉子燒就在不停生悶氣的傢伙有什麼可怕的?

 

她咬緊牙、氣得一口氣吃光了那幾塊從他碗裡搶來的玉子燒。……這傢伙怎麼總是這麼討厭?但那間帶著他身上梅花香的小屋她一住就是好幾年。他笑著貼近她、與她鼻尖貼著鼻尖,「……好好好、遇到這樣脾氣果斷的新娘,那我也只好天天問、問到你同意為止了。」

 

「……笨蛋。」她過了好久才從嘴裡擠出來這麼兩個字,「……好了、好了。已經不早了、快些去睡吧……」

 

 

第一次冒出那個想法的時候、他當時剛剛在薩摩藩府找到她。

那時江戶無血開城、他們也已經有一陣子沒見過面,薩摩藩的兵士來到長州藩邸、說想請他到府上見一個人。

 

……是誰叫你來的?

見兵士面露難色、他又換了個問法,……是薩摩的人嗎?

 

……不是薩摩的人。總之、希望你能盡快過去……

 

他沒有問要去見的那個人是誰,不過就和他預料之中一樣、被收留在薩摩藩府的她在那間小客房裡看起來睡得很香很沉。

 

……她這樣多久了?

……已經有一段日子了。可能是之前受的傷太重、從我們把她帶過來之後她就沒睜過眼。

 

他看了看她脖子上用於包紮的厚厚的布條,……我明白了。

 

她身上的傷還要一段時間才能癒合、所以也沒辦法把昏迷不醒的她帶到長州藩府去。好在薩長還在同盟中,他借著要參加新政府會議的名義每天來到薩摩府邸,結束後則是留下來幫她擦拭身體、敷上新藥。她喝得進水、也嚥得下粥,只是不管對她說什麼她的眼睛都不會睜。

 

……就好像她根本不想醒過來一樣。

 

牆角立著的刀和她的刀很像、但他知道那不是她的,桌子上的巧克力大概是她會喜歡吃的、但他知道那不是薩摩的人為她準備的。他捏著她有點發涼的手,如果她還能醒來的話、還想醒來見見他的話,他想帶她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到一個沒有別人、就他們兩個的地方,然後接下來的每一天、都與她安安穩穩地度過。

 

 

「……高杉、這些是什麼?」

她正把桌上的東西一樣一樣塞進要給龍馬帶上的小禮盒、而那些特意做了包裝的物件和她沒見過的寫著目錄兩個字的小信封讓她停下了手裡的動作。她仔細看了看那統一的紅白包裝上的精美裝飾,「……要一起放進盒子裡嗎?」

 

「沒關係、那些東西我來弄就行了。」

他進到屋內、放下手上那個更大更精巧的盒子坐到了她旁邊,「別的都收拾好了嗎?」

 

「差不多了。」她合上小禮盒的盒蓋、輕輕敲了敲桌面,「你還沒告訴我那些包裝起來的物件都是什麼呢。」

「是結納品。……在訂婚時雙方兩家有要互送禮物的習俗,男方家會先把禮品和回禮的目錄一起送到女方家去。女方家若是送上回禮和答書、就代表婚約正式訂立。」他拆開小信封、讓她看了看裡面,「……通常來說不需要準備這麼早。不過我們的情況特殊、也不必那麼嚴格。」

 

裡面的漢字詞語不太常見、她雖讀得出卻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她微微皺起眉、眼睛還是盯著裡面的內容不放,她孤身一人、龍馬會為她回禮嗎?她當然也不想讓龍馬因為這種事情破費一番。她鼻子有點酸,弄這種禮節和儀式做什麼?只會徒增麻煩。可她突然想到了抽屜裡的那一沓巧克力包裝紙,它們已經堆得很厚很厚、要用力壓一壓才能合上抽屜了。她沒有再多問,只不過當他離開房間後、她悄悄地在那張每年都會寫的小紙條裡加了一行字。

 

 

……今年的銀杏葉黃得比平時早、很好看。

……在中秋的時候賞了月亮。很久沒做過賞月糰子了、結果做出來意外的還不錯。

……去了很有趣的集市。……就是好多人喔。

 

小紙條裡的句子很簡短、都是這樣沒頭沒腦的一兩句,再加上她那從小就歪歪扭扭的字跡、看起來像是從剛習字沒多久的小孩子的日記本裡撕下來的。字條上沒有留過名字、背面也只是寫著「給那個人」,裡面也沒有提及那些巧克力、可他還是把它們夾在了貼身的小本子裡。就算沒有特意去記下上面的內容、也會在看見相同的事物時把嘴角揚起。第一次收到字條時他也在住所的那張寫字台前舉起了筆,只是他不知道寫點什麼、就像他離開的時候也不知道應該為她留下點什麼。當時的她躺在那像是睡著了,安安靜靜的什麼都不會做。他把刀立在牆角、在茶桌上放上了總是挎在身上的小布包裡僅有的幾塊巧克力,他琢磨不出她什麼時候會醒、卻早已盤算好了如何準備一場合格的別離。

他借著月色離開薩摩藩府邸、或許就連再多看幾眼那張臉也沒有勇氣,可是既然做好了一生不會再見的準備為什麼還要留下那些東西?於是他停在門前回過頭去,猶豫再三還是叫住了兵士為他帶話到那個長州人那裡,他知道她和他一樣平生都最怕孤寂,不再有機會叫出的名字也只好這樣托付出去。船塢入港鳴起船笛,多年之前他們分開的那個夜裡、她站在港口拉著他的手說海風好像能讓她平靜。

 

他翻開本子、裡面失去水分的槿花花瓣被放置得很小心。

 

 

……高杉大人!……她……醒過來了。不過……

 

他記得那天是第一艘由江戶港出發的通往美國的船離港的日子。她裹著被子縮在牆角、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放在那裡的那把刀,他的到來倒是讓她臉上增添了點表情。把目光挪到了他身上,她動了動嘴唇、什麼都沒有說。

 

……她從醒過來的時候就不說話、什麼東西都不肯吃。

……沒關係、讓我來吧。

 

起初她對他還有些抗拒,就好像沒辦法確認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在這裡,給她喂飯的時候她會別過頭去、想幫她解開包紮的布條來換藥她也閃閃躲躲。她還是不說話、什麼都不肯說,目光掃過牆角那把刀的時候眉頭倒是會微微皺起。

 

……那你想吃這個嗎?

 

他拿起茶桌上的巧克力剝去外包裝,可可和牛奶混合在一塊聞起來醇香又濃郁。她看了看他、又盯住他手裡的那塊巧克力,她靠近他、貼近他,低頭叼住巧克力的動作還是帶著點遲疑。他笑得苦澀、心中卻也為她終於肯吃些東西而舒了口氣,顯然留下巧克力的那個人比他記得還清、她重傷過後最想吃的是甜味的點心。

 

她開始慢慢好轉、甚至日常起居也要纏著他才能進行得下去,只是他每天在薩摩藩府停留的時間實在是太長、讓他不得不叫了轎子好把她先帶回長州府裡。臨走那天她看起來很不安、抓著他的手又時不時瞥向牆角的那把刀,一直到他答應會帶著它一起過去她才肯上轎。那是她的一部分、那是他可能永遠無從知曉的她的過去,他看著擠在他懷裡睡得很熟的她,被臨時放在角落裡的那把刀雖然刺眼卻也讓他毫無辦法。

 

……高、杉……

 

那聲音輕輕的、小小的,他知道她終於肯回到這裡了。

 

 

船上的時間過得很慢。

心和腦袋一起跟著海浪一起搖搖晃晃、搖搖晃晃,黑漆漆的海面上有時候連月亮也見不到。第一次站在這甲板上時、他下定決心一定要再度回到那片生他養他的土地上,而現在他看著眼前那連月光都不肯施捨給他的夜、他卻連用心聲把一生都不會再回到那裡的誓言復述一遍都做不到。或許是因為一定和一生這兩個詞都太絕對了、他也不再是十幾歲了,不管是怎樣堅決的心怎樣執著的手段、若一開始手中拿的就是竹籃最後又怎麼可能會有水留下來。不屬於自己的語言和繁華卻突兀的街、每個人的腳步都在急匆匆地向前邁,他突然停下來回頭看,剛剛擦肩而過的男人似曾相識、他卻說不出一個字。

 

……坂本……龍馬。

 

他當然知道這個名字、他當然記得這個名字,若是在近江屋那夜他沒有失手的話也許一切都會變得不同,想到這裡他還是會憎恨起與她分開就會變得軟弱的自己。而凡事都沒有如果、走到哪裡大概也全都是天意,眼前的男人借著酒力問起他和她的關係,他盯著杯中剩餘的琥珀色液體,……只是搭檔而已。他走得太遠了、那個稱呼也太久沒叫過了,十五年在人生裡也變得太短太短了。

 

……不過你的眼睛……和她真像啊。能做她的搭檔、估計你們也是有一種特別的緣分吧……

 

他喝光了杯子裡的酒。他突然記不起她的眼睛是什麼樣子了。有些曾經以為會跟著自己一輩子的東西、走著走著就再也找不到了。

 

 

那段記憶對她來說很模糊、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碎片能被回憶起。她記得那顆很高很大的櫻花樹、刀刃相碰的聲音和夜裡散落下來的花瓣,她記得她昏昏沉沉像是在水底一般、無論怎麼用心去聽都聽不清楚來自水面之上的呼喊。突然有一天浪潮退去、身邊也變得不可思議的溫暖,陽光和他的味道一起鑽進腦袋、她迷迷糊糊地對他笑起來說了一句早安。

 

在她拆掉身上最後一塊包紮的布條那天、他帶著她一起與很多人告了別,她問他我們要去哪兒?他說有很多東西想要和你一起看。……可是我們不留下來幫忙嗎?她拽了拽他的衣角,……桂和大久保他們看起來很忙、我還可以……

 

她找不到她的刀了。他握緊她的手,……我們該出發了。在奈良的宿場町他聽到政府軍即將和會津藩在若松城開戰的消息,從未來過這裡的她站在街邊左看右看完全沒有在意。……你說、明天我們到底能不能看見小鹿呀?她一邊數著手裡的零錢一邊嘟囔著,……不知道要買多少鹿仙貝才好呢……。他笑起來,那些消息和他們不會有一點關係了。

他們騎著馬、偶爾也會在驛站停下來喝喝茶唱唱歌,泡過溫泉買過特產、淌過河水也翻過高山,五街道也幾乎都被他們走遍。……高杉、我們明天該去哪裡啦?她把酒後有些紅撲撲的臉埋在他的肩窩,……我們去了好多地方、好像有點玩累啦……

 

……這樣啊。他摟著她的腰,……那明天我們就啟程回家吧。

……家?

 

她不知道他說的是哪裡。不過在那之後沒多久,她跟著他到了長州、住進了一間可以用來曬很多很多柿餅的小房子。

 

 

……聽說她已經和晉作住到了一起去。幾年前在京都的時候、她還總是不肯承認對晉作的心意呢……

 

照片上的她看起來有些侷促,他沒有見到過她拍照的樣子、但他知道她應該不會喜歡站在那又大又重的相機前。……蠻好的,他的回應很敷衍,不過在美國的這些日子裡他倒是也學到了一點、只要酒杯在手無論說什麼都不用感到抱歉。

 

……你不打算回去看看她嗎?

 

他沒有回答、猶豫再三過後桌上的字條還是被他帶回了住處去。上面的地址他不知道在哪裡,但他知道那裡會下雪、會下很大很大的雪,冬天離開小屋踩上地面、腳下嘎吱嘎吱的同時她臉上偷笑嘴上埋怨。她會在爐灶前伸出雙手、讓火苗溫暖上面凍得發紅的關節,門前的小雪人脖子上也掛了條圍巾、也許那些碎布條來自於夏天。每當他閉上眼、他還是能短暫的站在那間小屋前,只不過雪地上沒有他的腳印、她也不會再在他被凍紅的耳朵上呼出熱氣了。他也想在雪上用力跺跺腳、生活總是不公平的,只要沒有與生俱來的聯繫就可以拿到更好的劇本、哪怕上面的內容和他的前半部分沒有分別。……雪地上的印記早晚會消散的,若是打從心底裡相信這一句話的話、那酒裡裝下的又是什麼呢?

 

他把那張寫著地址的紙揉皺再展平,美國的房子很寬敞、但這張紙條又能被塞到哪兒去呢。

 

 

雨停了。

秋雨帶來涼意,而她卻心神不安、就連要用來做柿餅的柿子都忘了提前買。她站在屋簷下等著賣水果的小販,但最後被送到屋前的卻是一個看起來低調華貴的大盒子。

 

「高杉、這個是……」

 

盒子裡的物件被精心包裝過、統一的紅白色讓她一下就意識到了那是什麼。為這件事焦灼不安了那麼久,她嘆了口氣、看來今年真的沒空去曬柿餅了。她小心翼翼地把裡面的回禮一件一件拿出來放好,……這個龍馬、也不用這樣費心……!

壓在箱底的是一把短刀。與其他精緻的物件不同,刀柄和刀鞘通體漆黑、看上去也有些老舊,而裡面的刀刃卻被精心保養過、在她手裡幽幽地泛著光。她呆了一會、接著用力搖了搖頭,「……高杉、裡面好像少了點什麼……」

 

盒子裡沒有答書、她來回翻了很多遍也沒有找到。他接過那些回禮在供桌上擺好,每一樣東西都是最好最貴的那一檔,其中有些物件也換成了更實用的東西。估計是在京都特意訂了一套後托人運來、挑選那些替換的物件就得花費上不少功夫。他想都不用想到底是誰在這裡大費周章,「……沒關係。」……那把刀不就已經是答書了嗎?

 

隔了很久她才把盒蓋放上,只是那把刀她卻不知道往哪裡放。……該開心嗎?該感動嗎?她有最好最貴的嫁妝、還有一把來自故鄉的、和他為她留下的那一把刀成對的短刀。她捧著那把短刀、好像看見了曾經那個十幾歲的少年臉上的固執與倔強,他們曾把刀作為信念想要貫徹一生、但現在什麼都不一樣了。

 

 

在海上漂了一個月才被送達目的地的盒子被他放在一邊、上面甚至都沒有被打開過的痕跡。那張字條被他夾在本子裡,上面的內容比平時長了些許、但具體寫了些什麼他也沒有留意。……把這些東西送到我這裡做什麼?他問,……這是那傢伙要送到你那裡去的吧?

 

……晉作說這些都是給你的。龍馬的語氣很柔和,……到時候還是去露個臉吧?這也算是她的一件人生大事了。……若是能得到原先搭檔的見證和祝福的話、她也會開心的。

 

……我可能會考慮吧。

 

他把盒子帶回住處、紙條也看都沒看就塞進了本子,人生大事這四個字還是會讓他覺得有些好笑,他沒能趕上她的出生、也沒能和她埋在一起,甚至就連她第一次殺人也沒能親眼見到。他只是和她在一起住過那麼十幾年、和她在一起渾渾噩噩地度過了那麼長時間,也就是那樣而已。盒子上的暗紋精巧華麗,估計裡面的東西也都不會便宜,那個無聊透頂的男人就連這種事也要特意費盡周折地來彰顯他的得意。他苦笑著打開盒蓋,這些繁文縟節對他而言根本就沒有意義,而箱底卻有什麼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向裡掏了掏,厚重布料包裹下的沉甸甸的物體被拿在手中的手感卻很熟悉。

 

……我的刀和你的這把刀、看起來像不像是成對的?

……村子裡所有人的刀都是同一副樣子。……哪有什麼成對不成對的?

 

他看著手裡的從那時開始她就沒有換過的刀,這又是何必呢?

 

 

「……怎麼、不喜歡這件嗎?」

「……唔。」她在鏡子前左右轉了轉,「……倒也不是……」

 

這些日子裡他們忙得不可開交,要準備的東西一大堆、可她什麼都不知道。光是確定下儀式當天的衣服就折騰了好幾天,選布料、量尺碼,試穿的時候還要被裡三層外三層的包起來。他還帶著她回了老家、見了長輩和親屬,她沒怎麼開口、生怕會被覺得不夠禮貌,被問及娘家人的事時更是只能對著地面呆望。她有些不安,可是在離開前他的母親拉住她、送她的東西也準備了一大箱,……我們家晉作的脾氣也不怎麼樣,你要是覺得辛苦、就過來和我們講。他的妹妹們也過來圍住她,……我們那個哥哥呀、總是在做些出格的事。還好我們住得也不遠,要是他惹你不開心、我們就跟你一起過去把他收拾一頓!她愣了一會、突然很爽朗地笑了起來。

 

可她還是擔心、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些什麼、更別說要怎麼去表達了。幫她試和服的婆婆告訴她,儀式會在夜裡舉行,新娘要帶著嫁妝從娘家出發到未來的夫家去。

 

……我要自己過去嗎?

她想了想。對她來說自己一個人帶著那麼多東西趕路也沒什麼問題。

 

……當然不是。……你的親屬會陪你一起過去的,通常都是由新娘的兄弟來……

……喔。

 

她眨了眨眼沒有再多說,只是身上那件圖案華麗的色打掛看起來好像也沒有之前那麼鮮豔了。她從未覺得獨自一人做事會顯得可憐,但若是那些精挑細選的她從未有機會穿過的漂亮和服只能由他一人來欣賞的話、未免也太過孤單了。

 

 

有人說,若是在困惑和迷茫中尋求方向、神會以最不可思議的方式來降下指引,「你的話是我腳前的燈、是我路上的光」……。紐約繁忙的大街上很多人行色匆匆地走進教堂,他們懺悔、他們禱告,獲得救贖好像很容易、大概是因為他們也從不需要握刀。他們相信用那和普通的水看起來沒有區別的所謂聖水來施洗就可以重生,可是既然人生而有罪的話、僅是尋求有一顆無愧的心又能如何呢?

但他那天偶然踏進了教堂、或許也只是想找個地方歇腳,裡面的長椅很硬很涼、所謂的經文也難懂又冗長。他們說、應當講出自己的罪,懺悔然後尋求赦免,他們聲音中的篤定讓他覺得不屑,他身上背負的罪名也沒辦法去計量。身後的管風琴作響,他隨手翻了翻眼前放著的厚本,來自於過往的文字被賦予意義然後變成一種精神的依靠。他沒有評判、就像教堂的大門也為所有人而敞,也許只是覺得太平淡、台上之人口中那些他並不會往心裡去的解讀也能稍微讓他坦然。神說那人獨居不好、於是為亞當創造了另一半,台上的聲音講起他們如何遭受誘惑、偷吃禁果,他忍不住在心底嗤笑,從來都沒有蛇、那只不過是他們的選擇罷了。

 

舉辦儀式、尋求見證,世事總是難料、但好像收到誰的祝福就能在這一片虛空之中抓住點什麼一樣。他坐進教堂最後一排的角落,台上的新娘身著白裙手捧鮮花被一旁的新郎挽著胳膊姿態婀娜,如果說一身潔白是為了讓她可以染上夫家的顏色、那懷中搭配的那把短刀又是在準備斬斷些什麼呢?人們總是試圖把一切想的太周到了、就讓意義兩個字也只剩下疑惑。於是他又掏出口袋裡的小本、翻看那張字條,上面到底寫了些什麼從來都不是最重要的。台上之聲教導新人要保持彼此相愛、如同兄弟姐妹一般,他合上本子起身推門而出,屋外漫天飛雪、但他不知道它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下起來的。

 

 

盤起頭髮、別上髮簪,塗上白粉、染上笹紅,她戴上棉帽,既然都已經精心打扮、幹嘛還要把臉遮起來一半?身上的白無垢讓她活動起來有點困難,她努力湊到鏡子前看著那張不似自己的臉,或許有些事早就已經注定好、就像她第一次畫上妝和與他第一次相見也都是在同一個晚上。她望向窗外,從他們的住處到他老家的路沒有多長,夜裡會下起雪嗎?她不知道。

 

第一個打破了安靜的人是阿龍,她說她來的有些晚、因為他們的小屋實在是有點難找。然後是佐那,她說她已經繼承了家裡的事業、現在在東京自己一個人也過得很好。阿文來的時候帶了很多禮物,她說作為新娘、這些東西肯定都能用得上。然後家門前突然陸陸續續地出現了很多她熟悉的臉,他們吵著鬧著、手上帶著的禮物也各種各樣,有人說真想再找機會和她比試一場、有人說她精心打扮的樣子和以往真是不一樣。她用力吸氣呼氣不讓自己臉上的妝花掉,只是還是有人沒有來、還有想見的臉沒有見到。

 

夜色降臨、他們簇擁著她一起站到了門口屋簷下,該出發啦、今天就由我們來送你到未來的夫家去。他們拎起那些盒子、舉起她的嫁妝,可是她還是在遲疑、還在不停地向那條小路的盡頭那裡望。……真的該出發啦、現在還要等誰呀?她拽了拽帽子,我……

 

雪花落在手背、一下就再也找不到。她還是望著同一處、好像要叫出一個許久未出口的名字。

 

該啟程了。

bottom of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