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若就此埋葬拂曉
一
雨珠滾落跌入池水,有些停在葉子上打了個圈、隨後繼續向下滋潤土地。在這場連綿不斷的五月雨裡、除了她以外所有人都在等雨停。她仰起頭、手上的書也合起,黑壓壓的雲緩緩散去帶走雨的餘音。一整個月都在落雨,遲來的雨停後只剩夕陽斜映、晚蟬低鳴,只不過對她來說、日日聆聽中有厭也有棄。
她眨了眨眼,夏天來了。
「……你在嗎?」
她起身拉開屋門、對著站在那裡的她並不感到意外的來客揚了揚眉。
「……我看你的晚膳放在門外沒有動、還以為你出去了。」
她嘆了口氣、把門拉得更開了些。沒理會門口的男人、她自顧自地準備把放著晚膳的小桌搬進屋裡。那男人也沒閒著,他和她同時彎下腰、搶著幫她抬起小桌的手和她的手撞到了一塊去。
「……又喝酒了?」
她的嗓音沙啞,與他一起把小桌搬進了屋內。她撩起雜亂的長髮、露出了脖子右側那一條長長的疤。
「吃飯的時候喝了一點。」
……只喝了一點的話才不會是這個樣子。她沒開口反駁、和他隔著小桌面對面坐了下來。她打開小碗的蓋子、裡面的米飯已經變得有些涼,蓋子上水氣凝成的水珠也隨著她剛剛的動作滴進去了幾滴。只不過今天用來配飯的主菜是山藥湯、所以她也沒有對那幾滴破壞了米飯和諧的水珠過多在意。她把用於搭配的炸物塞進嘴裡,被人盯著吃飯實在是相當彆扭、但對著個醉漢顯然也沒什麼理由發脾氣。
「……你果然很喜歡這個。」
她抬眼看了看他卻不發一語,低下頭接著專心於自己面前遲了很久才吃上的米。自從他們一起遷到駿府後、他總是想在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上把她的喜好摸清,她知道他只是無聊,再大的庭園轉悠個幾圈之後也會走膩,那就隨他去好了。只不過……
那張正盯著她看的臉上笑意盈盈,都說左眼眼尾處的痣代表一生多情、可現在的他都沒辦法離開這裡到花街柳巷去。他用手拄著臉、頭髮散在肩上沾滿酒氣,若是讓旁人撞見了他這副德行、估計會來質問是誰把這麼個浪人放進了將軍的宅子裡。她放下碗,曾經有人對她也總是這樣目不轉睛、也總是想把她的心思一併理清,在這裡與他生活沒什麼不好,……只不過還要過多久、才能不再在心裡因為他不剪短髮也不穿綠而一直嘆氣?
「……我吃好了。」小桌上的哪個盒子裡都沒有甜味的點心,「……想要我陪你做點什麼?」
二
離開江戶前的那一夜她沒有留戀也沒有言語,他把最後才出現在家眷隊伍裡的她拉到他身邊,這可不是什麼「陪我喘口氣」,這是監視、是軟禁,是失勢者能就此退場的最後一點權力。
……都無所謂。從她還沒恢復好的嗓子裡發出的聲音像找不到地方落下的蒲公英,你於我有恩、所以我要還你這個情。
……那點事什麼都算不上。你想清楚了嗎?你可以留在這裡、新政府會需要……
……沒有人會需要我。
她沒有再繼續說,他意識到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在街上腰間卻沒有別著刀。……走吧,他牽住她,從現在開始你就是德川家的女眷了。他帶她上了轎、前面跑著的是白色的馬,突然下起來的雨就算她離開江戶也會跟著再追過去。上個月上野開戰引發江戶大火、燒毀了成百上千戶,還在休養中的她看著牆角的刀笑了起來,想看這一切的人已經不在了、可什麼都沒有改變過。
剛到駿府的前幾個月很難熬。
就算是普通人也不會接受家中有除了嬰兒以外的新成員突然出現、對於這點她再明白不過,於是面對那些竊竊私語她也沒有多說些什麼。……確切點來說、她也沒有再和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講話了。他曾試著與他們解釋,說她是令江戶免於一戰的功臣、是阻止了戰火蔓延的英雄,現在帶她過來只是因為她無處可去。但那些穿著華服舉止高貴的傢伙們只是皺著眉,女人是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的。在他們眼裡她只不過是個被放蕩不羈的前將軍用蹩腳藉口拉進家門的粗鄙女人,沒有出身自然也不可能會被賜予名分,不過很快她就沒有功夫去關心這些瑣事了。
她開始把自己關在房裡,不光是為了避免和那些甚至都不願低下頭來正臉看她的傢伙們接觸、也是因為她生了場大病。就好像有人不想讓她離開、不想讓她停留在這裡,額頭發熱的半夢半醒間她聽見有小孩子的聲音哭著說對她說很痛、很冷,一個人在這裡怎麼哭都不會有回應。她看不清那小孩子的臉、溢出的淚卻不肯停,努力想回到那裡補上一句對不起可無論怎麼樣都沒辦法再合上眼睛。她摸著自己脖子上的疤,不管逃到哪裡去都沒有意義。
……不管到哪裡去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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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想去哪裡走走嗎?夏天到了,去海邊吹吹風正合適。」
「……又要找藉口出去釣魚嗎?」
「……沒有沒有、就是和你出去走走。……你不想去的話我們也可以去爬山。你不是喜歡看瀑布嗎?我們可以順著上次那條路再多走些,到上面的話應該能遠望到富士山。」
她知道他是打算扛著又大又重的相機去拍風景,沒多久前他從福澤那裡收到了封信、信封裡面放著的照片卻讓她感覺不太熟悉。聽說是出現了新的技術,讓相片也能帶上色彩、不再拘泥於簡單的黑與白。信裡還提到了很多別的,像什麼三原色啦、用濾色片投影啦,她在這裡學了不少字、但還是一句話都沒能讀明白。他倒是很開心,捧著那封信來來回回看了很多遍、並且開始時常叫她陪他一起待在那間不見天日的用來洗相片的小屋裡。
「……你想去的話就去吧。……不過說好了、我可不幫你背相機。」
「……你當然不用幫我背相機。因為……」他拿過她的杯,裡面明明只有茶、他看起來倒像是還沒喝夠酒,「……這次我想拍的是你。」
她看了看他,被放下的杯子裡沒剩下一口茶,「……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歡拍照。」
「……就這一次。……就這一張。……讓我留個念想。」
「……從你的房間出來走十幾步就能到這裡。……要是這點路也不想走的話、乾脆坐轎子來找我好了。」
他大笑起來,「……好好好,那我到時在天亮之前就洗漱更衣叫人準備轎子然後過來見你。……你可要記得及時應門啊。」
三
……是我,勝。
……進來吧。
門後跟著勝一起進來的女人有著一張讓他有些意外的臉。一直和倒幕派糾纏不清的女人居然會有求於他、只可惜卻是在這個時間點。我還能幫上你什麼?他笑得很無奈,我已經不是什麼將軍了。我連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我又能幫你什……
……她只是想找人出面到西方寺處理喪葬的事宜。……因為要被下葬的對象身分有些特殊、所以現在……
……要被下葬的對象是?
……「鬼手武士」。……我知道您可能覺得這不是什麼好主意、但是……
……他是我弟弟。她聲音很小、勉強能聽清,……我的親弟弟。
她求了很多人、走了很多處,而他們聽到那四個字之後也只是面露難色不肯言語。她不想給別人添麻煩,只是沒想到人們會真的因為惡名而懼怕一具屍體。眼看四月的天越來越熱、她沒有時間再耽擱,她跑到遍江戶的每一間廟宇、得到的答覆都是同一句:實在是沒辦法只為她一個人開辦整場喪禮。終於在西方寺她聽到了不同的回應、大概是因為僧侶們念在當年她和長州藩士們一起在這裡待過的舊情,只不過光是立一座墓碑所需的花費後面就帶著好幾個零。……如果他在的話是不是會不一樣?或許他會進到賭場一下午、出來的時候帶著一沓厚厚的銀票塞進她手裡,或許他會……
她停在長州藩府前最後也沒有踏進去,她知道她沒有辦法再承擔任何一個人的死訊。所有人都在慶祝江戶談判的勝利,孤身一人的她靠上那已經開始有些不快味道的桶,只是這次她再也說不出反正我們都會被埋進地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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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作為將軍能做的決定也並不多,變成普通人之後更是不好過。他答應她答應得毫無猶豫,時代在向前走、而他和她都是被時代拋下的。只不過是打點事宜再置辦些必要的東西、吩咐下去一個下午就能全部搞定。她獨自在寺裡守了一整夜、他在寺外一直等到了第二個白天,其間她睜開疲憊的眼卻看見蠟燭在她眼前熄滅。她徒手抓起滅掉的蠟燭到旁邊借火再度點燃,低聲唱起了她曾用來哄那個最討厭的小孩入睡的歌。沒有沒完沒了的哭著叫著姐姐的吵鬧聲音,太安靜了、一切都太安靜了。
……小佑、小佑啊……
好像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她會突然陷進某段記憶裡,就像會動的照片一樣從模糊到清晰、畫面聚焦放大然後再轉移。她放下蠟燭時看見了本不應該在那裡的他,她看著小小的他第一次吃她煮的飯,看著他對著她大哭、看著他黏著她叫個沒完。他倏地一下站起來轉過身去、身形也變得比她高出了些許。……小佑、小佑?……你要到哪去?他突然回過頭盯著她不放,身上的黑色和裝全都沾滿了紅。
……我、我……
她說不出來那三個字,就像她有太多太多東西也都沒能說出口。她慌慌張張地想把他肚子上的那道口子合起來,但血還在淌、裡面亂七八糟的東西也在不停的往外流。她什麼都做不了、她什麼都做不到,被留下來的人沒有資格得到原諒。
……他是切腹死的、你就不要再看桶裡的樣子了……
……沒關係。……沒關係的。
他們發現她的時候她被他壓在身下、血在她身下匯成了一個小小的水窪,應該在他肚子裡的東西流出來沾在她身上、無論怎麼洗也洗不乾淨。薩摩的兵士們也覺得這副樣子實在是過於慘烈、於是把能塞到桶裡的部分儘可能地都塞了進去。她盯著桶裡面被蜷起來的他,左臂的缺失讓他都沒辦法像其他人那樣環起身體,自斷臂處插進去的金屬部件看起來那樣突兀、可她連痛不痛都沒來得及過問一句。他把一切都給了她,好的、壞的、真實的、醜陋的,連帶著全部的感情和全部的恨意。她輕輕揉著脖子上的疤,她曾懷疑過也許是那枚綠骰子真的給予了她那個人一半的運氣、又或許是因為那根義肢他才不小心失手沒能讓她在那時嚥氣。而現在她知道了,因為一切都在向她訴說著:我要你記住我、我要你從今往後都背負著我,因為你是我的……
……姐姐、姐姐……?
小男孩揉著眼睛從她身邊走過,……姐姐、姐姐!我找了你好久……
剛從寺廟裡出來的她停在街上沒有動,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上面被燭油燙出了鮮紅的一長條。
四
「……大人?哎呀、高杉大人……」
他把目光從眼前的燭火處移開,「……怎麼了?」
「您好像有心事呢。……是怎麼啦?可以的話也跟我說說吧……」
「……抱歉。……再為我添些酒吧。」
喝悶酒乍一聽很無趣,但要是和那些腦袋不好的傢伙們一起喝酒還不如直接回住處去。謀求個一官半職本來也不是他的本意,每天在冗長的會議裡聽那些沒什麼用的話又有什麼意義?朝令夕改又三心二意,一群互相看不順眼的傢伙幹嘛非得要掛著新政府的名義每天聚在一起?那個薩摩的大久保打著什麼要趕走懶散落後之人的旗號搞起了選舉,來來回回也不過是想把他們這群不受待見的長州人都從政府中樞裡趕出去。反對聲音最大的那幾個傢伙也被桂,……木戶,找了個藉口送到了國外去。他一口飲乾杯子裡的酒,江戶變成了東京,有些人也改了名姓,說好聽些是新時代來臨,說得難聽點是每個人都在想方設法地抹除掉過去。
他放下杯,他想聽一句你別再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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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別再喝了。」她一把抽走他手裡的空瓶,「……哪有人爬了山之後還喝這麼多的?」
「……真是的、前將軍連這點小愛好也不能有了嗎?」
「……你當將軍的時候才沒有這樣的愛好呢。」
她把小瓶放到一邊、小桌上的下酒菜已經被吃了個七七八八,本來說好了回到住處先去處理照片,結果還沒等洗過的相片乾燥好他就又掏出了他的小酒瓶。她對他的拍照水平倒是沒那麼大信心、不過她也有點好奇在相片上的自己會是什麼樣。她沒再多講他、低頭把空碟子疊到了一起去。
「……對了、現在照片應該差不多晾乾了。……能拜託你過去取嗎?我這樣子實在是有點……」
「最後一塊玉子燒留給我。」
他還在對著她傻笑,她嘆了口氣、為什麼這些人相處久了總是會像個傻瓜?她起身準備去到他平時沖洗照片的小屋,那裡距離她的房間不算太近,不過好在這段路一般沒有什麼人,所以她可以慢悠悠地走過去。為了確保能夠成功沖洗相片,小屋裡總是很暗、油燈最好也別拿進去,她摸索著桌台上的相片、把每一張都收進了手裡。……這個慶喜、到底把我拍成什麼樣子了?
她站在走廊裡對著燈光查看,除了今日登山的相片以外、還有幾張她從未見過的相片混了進去。她一邊翻一邊嘟囔著、怎麼又把應該分開的東西亂擺在一起?回去可要好好說說……
斜分的短髮、下巴上還帶著一搓小鬍子,明明穿著應該很正式的洋服卻偏偏沒好好系上最上方的那幾顆扣子。
她用指尖輕輕撫過照片上那張不知道想過多少次卻不敢相認的臉、什麼也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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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多少年之前的事了?
他當時第一次聽到那個名字,長州藩的高杉晉作。硬要說的話他們也有過一面之緣,壓低斗笠的他與那斜背著把三味線的男人在遊郭走廊上擦肩,一個來到這裡還要隱藏身分、另一個卻一走進來就成為了眾人的焦點。聽聞那傢伙行事風流、是這裡的常客,能吟詩作對也愛飲酒作樂,然後就在同一天後的沒多久、他遇見了她。
……你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誰派你來的?
被侍衛按在地上的男人不肯開口。他有點不耐煩,……不想說也可以。把相機留下、以後別再接近這裡半步。聽到了沒有?
……不行!那相機裡有很重要的……
……那你倒是快點說啊?講清楚的話就還給你。
……是、是新政府那邊有人派我來的。……總之這件事和德川家沒有關係。
……新政府?……你知不知道你這句話意味著什麼?新政府的人在已經隱居的德川家附近打探消息,是想給我們個理由引起暴動嗎?
……這件事和德川家沒有關係!……我只是奉命來找一個女人……!
……奉誰的命?來找什麼樣子的女人?
……奇兵隊……總督。……總督一直在找一個眼下有痣、也不盤髮的女人……我也只是奉命行事!
他交還了相機、裡面的底片卻沒那麼走運。他看著底片上她模糊的剪影,……估計是年輕人想得到提拔的心切,於是有了點線索就毫不猶豫地跟到了這裡。他早就知道她和長州人走得很近,只是沒想到那個風流成性的男人居然也因她改了品性。手上的底片在燭火中一點一點燃燼,他苦笑起來,……我又何嘗不是呢?
五
四月的天是溫度剛好的天,櫻花也開過再凋謝,他掐指算了算、和她正好一年沒有見。無聲的離開是安靜的退場,她學些什麼不好偏偏學到了他的這一點。他喝了酒、昏著頭,慶賀聲太嘈雜倒是顯得很落寞。他靠在門口想吹點涼風清醒一些,守門的薩摩藩士們正低聲討論著沒多久前有不速之客打擾了他們的慶功宴。
……怎麼、發生什麼了?
……有個女人來找大久保和西鄉、說是要拜託些什麼事……。真是的、把薩摩藩府當成什麼地方了……
……最後怎麼樣了?
……不知道、反正她剛走沒多久。天色很暗、也沒看清她長什麼樣子……
如果一開始就會去在意、那麼不去解決的話就會一直惦記。他在心裡對那女人的身分有一個答案、只是他不想也不願去挑明,她寧可上門請求薩摩的傢伙們也沒有踏進過長州藩府一步、既然已經劃清界線就不應該再花心思去猜疑。可是他也會想、是不是她去的時候碰巧他們誰都沒有在,她總說自己是個倒霉蛋、像是被編排好一樣的錯過總是沒個完。他吩咐手下留意一個眼下有痣的女人、也對也許哪天她會回到江戶來有了些期待,他查得很廣、查得很遠,為了那一點點線索派人離開江戶穿過橫濱一路跟去了駿府、只不過什麼都沒帶回來。
那天會議後桂對他講得很委婉,不管你想查的到底是什麼、都不要再到那邊去了。……雖然德川家已經不再是將軍、也最好不要……
……都已經不是將軍了還要顧忌什麼?
……高杉、你……
……為了找一個女人不惜攪亂局勢。這就是你們長州人處事的態度嗎?
……跟你又有什麼關係?我沒妨礙任何……
……滿腦子都只有情情愛愛之事的話、這新政府的屋頂再高也容不下你吧。
……大久保。
……怎麼、你還有什麼事要說嗎?
……她之前去過薩摩藩府求過你和西鄉幫忙吧?
……大概是有這件事吧。
……那你為什麼沒答應?
……與你無關。
他拎著酒壺停在長屋前,風沙迷了他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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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喜、這到底……」
她拉開屋門、他卻已經不在。她看著桌上的小酒壺,那些連日不斷的酒、沒頭沒腦的拍照請求中帶著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她到了這時才終於想明白。她緊緊捏著那張照片捏到指尖都發白,他把選擇的權利留給了她、自己則是在場外靜靜等待。那是離開這裡的票、那是回到自由生活的邀請函,她呆坐在榻上聽見窗外擾亂心緒的蟬,如果選擇只是為了心甘情願地接受接下來的苦澀與不甘、那不如從一開始就用我不知道四個字模糊掉所有期待。
日落又升起、反覆又循環,接下來的幾天他都沒有再過來。她翻箱倒櫃把那枚已經落了塵的綠骰子放在手心看了又看,陽光鑽進窗欞灑上地板,很久以前那個把骰子塞進她手心的男人笑著對她講,要分一半運氣給我的小倒霉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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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在嗎?」
拉門後的她表情平靜沒有驚異,她默默退後示意他進來,他瞥見牆角已經被她收拾整齊的行李。
「……陪我喝一點吧。」
與他面對面坐下、她接過了他手中的小杯,氣氛安靜中沒有同意也沒有拒絕。他為她斟上又為他自己倒滿,米的香氣中還伴隨著些回甘。他很罕見的沒有捧著杯說個沒完、她心中斟酌過的句子也被阻隔於他們之間這大量的空白。就這樣一杯又一杯、流過一時又一刻,……不能再喝了,她搖了搖小酒壺,裡面什麼都沒有了。
「……我再去拿些酒。」
「……馬已經備好了。」她準備拉門的手停在半空、杯中的最後一點酒也被他飲完,「……你想今夜出發也沒關係。……明天一早再走也可以。」
蟬叫填補了無人開口的空白。她猛地轉過頭,「慶喜、我——」
「……這些日子很開心。」他背對她揉著眼睛,「……真的。」
六
到達橫濱時已是深夜,僅憑一張照片就拋下現有的全部獨自在馬上奔波十幾天、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剛剛離開村子時的那場大雪。她知道她會忍不住去想、忍不住去看,忍不住試試去找些線索拼湊起那些她曾經沒有機會了解的他的另一面。已死之人不會放手、前方的背影若隱若現也不知道會不會多為她停留,她站在長屋前、對面港崎遊郭的桃色燈籠如十幾年前一樣明明滅滅。
……如果沒有認識他的話……一切是不是就……?
她不知道這樣問過自己多少遍,她和他於這裡第一次相見、或許一切就應該停留在那一夜。她曾覺得他明明那麼討厭、故作老成還總是不識相地往她身上貼。他邀她陪他聽雨、賞花、聞風又問月,可她從來都沒有開過口拒絕。你到底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你到底想從我身上找到些什麼?他對她講抱負、革命、志向和理想,他也與她聊古籍、漢詩、戲畫與和弦,他說他想活得像煙火,發射得華麗消失得夢幻。他用那幅無所謂的外表架設出一個看似無堅不摧的外殼,但在那之下他也只是想在這太過廣闊的天地裡抓住些什麼好不要白活,於是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嘴邊也只剩下高杉這個名字了。
遠方的地平線處冒出了一抹白。她拉緊韁繩,現在還不能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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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怎麼和他提過她過去的事。
不過在有些方面,用她的話來說——他實在是執著的令人有些討厭。那天她好像心情不錯、他故意給她灌了點酒她也半推半就地全部下嚥。……說說黑洲的事吧,他從背後捏著她的腰,說說你小時候的事。
……小時候有什麼有趣的?每天都只是在訓練、訓練……煮飯、訓練。就算是木刀也很重、對練的時候被打到很痛呢……
……那你弟弟呢?
……弟弟啊、弟弟就是……
她收起那幅酒後嘻嘻哈哈的迷糊樣子、仰頭望著他的臉,……你想聽讓你痛快的、還是讓你不痛快的?
……我都想聽。
……好吧、那你從現在開始不痛快吧。她笑起來,……反正不管我提到他的什麼、你都肯定不會痛快就是啦……
出現在他腦袋裡的聲音很小、但每個字他都聽得真切,……不是的、如果是他的死訊……
……那我大概會……
與大久保不歡而散的那一夜裡、桂停在了他房門前,……當時她……是想拜託誰來幫她下葬一個人。……我也只查到了這些、抱歉。
他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問,因為只有一個傢伙會讓她真的去低聲下氣地開口求人。他不知道這場葬禮最後有沒有辦成、也不知道她到底四處輾轉問過多少人,他隻身一人走過江戶一座又一座的寺與墳,終於停在了在那空無一物的墓碑前。
他看著墓碑前的那一小束看起來還很精神的花,……現在你得到他的死訊了。
……接下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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眺望過了那片丟下他們成對的刀的海,來到西方寺的她放下了手裡的花。她曾經那麼喜歡江戶、喜歡這裡的熙熙攘攘與吵吵鬧鬧、喜歡站在街角隔著道路與長州藩府相望,而實際回到這片土地上時卻只覺得太空。她沒有再回到長屋、而是隨意找了間不起眼的住處,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執意要來到江戶、她也不知道若是最後根本無從與他相見自己又要何去何從,她只是停在這裡等一分一秒流動、等時間把回憶都耗空。
可如果真的什麼都不求、根本就不會只因為一張印著圖案的紙再度回到漂泊中。於是她走到那、停到掛滿無數桃紅色燈籠的大門前,很久以前她也問過他,你好像很喜歡去遊郭?他揚起嘴角,你是想聽讓你痛快的、還是讓你不痛快的?她想看見那張對著游女抬起眉毛的臉然後斷掉自己的所有想念,可是呢、可是呢,這樣刻意的逃避和退縮到底還要重演多少遍?……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想確認他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好、我——
除了那身衣服之外他和她記憶中沒有一點差別,還有些稚嫩的聲音迴響在她耳邊:……姐姐、姐姐又在騙人啦……
七
「……你來了啊。……正好、有些決定要和你說。」
「怎麼了?」他拉開椅子坐下、自然地翹起了腿,「什麼時候分享決定這種事還能輪到我頭上了?」
「……高杉。」桂的語氣好像比以往沉了些,「接下來的話……希望你能心平氣和地聽下去。」
他把手肘搭上桌面,「說吧。」
「我們決定先從你手裡收回奇兵隊的決策權。」
他挑了挑眉,「……憑什麼?」
「……兵制改革。我們決定推進徵兵制、把長州和薩摩的士兵組成親兵,所以……」
「隨你們吧。」
他頭也不回地出了開會用的房間、就連門也沒有關。這手段很高明——表面上是為了顧全大局、實際上也能藉此打壓打壓他那估計被很多人看不過眼的態度,對此他甚至都找不到足夠有力的理由來反駁。……但無所謂、都無所謂,幾兩酒下肚誰都不會繼續那麼狼狽,最漂亮的女人和最貴的酒、好像只要把錢都灑出去罩在心頭的霧就會跟著一起飄走。……你知道嗎、我一直都覺得你很古怪,她曾經貼在他耳邊那樣輕聲講,……你總是在等誰把你的酒拿走、等誰把你從賭場裡拉出來。……要我說、高杉,你可真是個傻瓜……
她喝醉的時候會傻笑、他也從沒見過這麼容易就會喝醉的人,她倒是覺得這樣很好、相比於別人可以省下一大筆酒錢。……高杉、高杉……。有太多太多個聲音在叫他,混著撥子拍在弦上的琴音什麼都聽不清。他知道她說得對、知道她只是喝酒的那一會兒才變得不那麼聰明,他不夠圓滑、但也不會後悔。不間斷地大口喝酒最容易上頭、此時此刻只要記得這麼一件事就已然足夠,至於就算憑藉他一個人的力量也能找到她這種事、那就等明天一早清醒了再著手。顯然是沒打算也沒辦法在遊郭過夜的他被那群嘰嘰喳喳的游女送到了大門邊,……街對面有個女人在向這裡看、我們高杉大人還真是惹人愛。……哦、是嗎?他笑起來,那女人脖子上裹著條圍巾嗎?
……是呀、是呀!看來大人和她果然是……
夜裡的涼風帶走了點醉意,他想、……我可真是個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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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也覺得你很古怪。他幫她摘下脖子上的圍巾,……那時明明是春天、戴著條圍巾做什麼?
她輕輕按住自己的圍巾、沒讓他拿去,……這個呀、這個是……
他湧起一股衝動、想把那條圍巾拿過來燒掉,如果沒有那種過人的直覺是不是就可以少點不爽?她笑著把圍巾摘下折了折放到了一旁,……好啦、你不喜歡的話那我拿掉就是了……
他咬住她的耳垂、按住她的手腕,過頭的獨佔欲會遭人厭煩、可如果對方總是讓人摸不透也猜不著那又應該怎麼辦?脫下來的外衣蓋上了那團令人不快的黑色布料,那乾脆就連她頭上那個讓他看不順眼的白色髮繩也一併扯掉。她把散開的頭髮撩到耳後跨坐在他身上,……哎喲、高杉,……我哪兒都不會去。她彎下腰趴進他的懷,她蹭著他、舔著他,他也伸手摟住了她。只是那條圍巾和髮繩一直都在、一直都在。她雙手撫著他的臉、略帶醉意的眼裡含著笑,隨著動作從耳後散落下來的長髮正好擋住了一旁的燭光。……高杉、高杉……,她語氣黏黏的、句尾也拖得長長的,他握住她的腳踝、能被關進籠子裡的鳥也是因為它一開始選擇了落下來,可若是真像當初許下承諾之時那般只有無私和偏愛、為何還會對那雙無形的翅膀生出恐懼來?她身上沾滿汗水大口喘氣、雜亂的頭髮也在肩頸上黏住了些,他為她蓋上被子又吹散杯中的茶葉、那白色的髮繩不知是什麼時候掉在了他腳邊。到底是在哪裡見到過?他應該記得的、他應該知道的,那個和她瞳色相同有著金屬義肢的男人的髮繩也是一模一樣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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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要向前走、也要向前看,她捏著手裡的髮繩、那只不過是因為回過頭那裡什麼都沒能剩下來。……該準備合棺了,她對著剛剛輕聲提醒她的和尚點了點頭。一生幾十年能留下的東西那麼少、最後她能還給他的也不過只有那條破舊的圍巾和成對的髮繩。戴了他的那條圍巾戴了那麼久、摘下來時竟也覺得脖子上少了點什麼,她獨自停在賣布料的小鋪前,她突然想問問誰哪個顏色比較好看。
八
……高杉、玉屋是什麼?
……是製造煙火的店舖。不過在看煙火的時候喊出這兩個字、也可以用來表達對漂亮煙火的讚嘆。
……喔。
……怎麼了?突然問這個。
……沒什麼。想起來了、就問問你……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會突然變得很奇怪,比如説聽到誰提起煙火時,她的第一反應不是在隅田川上的第一次見到在夜空中綻放的火花的震撼、而是他的那句我也希望能活得像煙火一般。她不知道那句話到底是他發自內心還是藉著酒勁的胡言亂語,但那時她放下酒杯托著腮、他也舉著杯似笑非笑地對著她看。
……哎呀、這個高杉,她裝作不經意地把頭別了過去、但其實當時別人在說什麼她一個字都沒聽進心裡去。她把散亂的領口向上拽了拽,此刻他那在月光下披著飛鳥和裝露出胸口的懶散樣子和那個夜裡一樣好看。他歪過頭,……怎麼、你想看煙火了嗎?
……確實還沒和他一起看過呢。
她搖了搖頭,……現在又不是夏天、也不是在江戶、哪裡有時間看?
她喝光杯子裡的茶、透進來的夜風有一點點冷。
……其實我也想過、如果那天能攔住你就好了。
……在隅田川的那天嗎?
……沒錯。如果我那天能把和坂本一起行動的你攔下來的話……
他湊了過來,……就不用等這麼久才能抱到你了。
她抿嘴憋著笑、看似在推開他的手卻完全沒使力,……你呀、把自己當什麼啦?那時候的我才不會聽你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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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火大會……嗎?
剛從淺草寺出來的她停在河岸邊,吾妻橋和隅田川兩岸的路上已經擠滿了熙熙攘攘的人。……就快開始了!就快開始了!旁邊跑過的幾個小孩子興奮地叫著、手裡還舉著她從附近的小攤那裡看到過的小糖人。她走上橋、手扒著圍欄向下看,河面上已經停滿了用來觀賞煙火的船,那數量大概是她記憶中的好幾倍、如果他還在的話見了這幅熱鬧的情景肯定會很喜歡。
她一時間也不知道這個他指的到底是哪個他,……是幾年前在這裡和她看了第一場煙火的龍馬?是沒能親眼見證到幕府被推翻的久坂?還是那個小時候也曾很喜歡在街市裡陪著她一起瞎逛的……
煙火在空中散開中斷全部思緒、就像她想到的那些人一樣華麗地躥上夜空然後再也不留一點痕跡,都說人該懷揣理想於家為國前仆後繼、但是被留下來後又該背負著這些回憶走到哪兒去?聚集在橋上的人越來越多、她想轉身離開卻被擠在了人群中間,周圍人們「玉屋、玉屋」的讚聲不絕,她扭過頭看著橋的另一邊、不知道自己此時想看見的到底是哪一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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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被人群擠上橋的。
獨自找人並不輕鬆、他就這樣打算借著那一點酒勁走遍江戶的所有旅籠。與平日裡一樣喝了點酒、只不過今夜他鬼使神差地走入了人群中。那天她最後也沒有承認她到底想不想看煙火、可總是提前考慮到所有可能的他早就籌劃好了會讓她最開心的那一條路,從她會想吃的點心會想逛的小鋪到夜裡想唱給她的那一張歌譜,只不過在他咳出了點血的那個下午、一下好像什麼都沒有了。聽聞最初的花火大會是為了悼念死者和生者表達對生命的慶賀,如果早知結果如何是不是他根本連她塞給他的那一小瓶藥都不會想喝?他也想過若是他能成為她見過的最璀璨的煙火、就能在那雙淺色眼瞳中印下她再也無法忘卻的一刻。可是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好像只有她一眼就能看出他所有的從容與隨和都是裝出來的,當他說出只希望你能活得比我長的時候她也沒有笑出來過,越是想在她面前證明自己就越是會不知所措,無論是駿府還是橋的那一頭都是他抓不到的距離罷了。於是他也轉過頭看、看向河水的對岸,煙火帶來的光降下讓他有那麼一瞬間可以仔細看,而八月的天不會有人戴著圍巾、就像他也記得她從來都不喜歡獨自前往人多的場合。所以槿、槿啊,現在當我喚出這個大概也許只剩我一個人知道的名字的時候、你又會在哪裡呢?
九
……聽不見蟬鳴了。
空氣中的濕熱漸漸退去、從現在開始到她最喜歡的季節只需要等楓葉由綠轉紅。誰曾告訴過她、把葉片夾在書頁中就可以讓它永遠保持深秋的赤紅,而當她終於想起來去翻開那本厚厚的讀不太懂的詩集時、裡面的紅葉只是輕輕一碰就碎掉了。葉片趁著最後一點暖意換上最耀眼的顏色,在晚秋的第一絲寒風中飄舞然後回歸塵土。這裡的楓葉本就比她印象中紅得晚一些,她想到小時候訓練時抬起頭能看到的那顆巨大的楓樹,……今年她是等不到江戶的深秋了。
她晃了晃小杯裡的最後一點酒,臨行前來上幾口倒也算不上是在借酒澆愁。在江戶的這幾個月她又一次把曾經去過的地方走遍,偶爾也幫幫街上的人們做點雜事來消磨消磨時間,她還是一直在等、一直在等誰能找到這間不起眼的旅籠,可她也不知道被找到之後的劇本該怎麼繼續往下編排才不會顯得那麼空。來去沒有歸處、牽掛也沒有盡頭,她放下小杯走到廊上聽著樓下傳來的三味線聲、突然眼圈有點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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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經問過他一首歌。
那個時候的她話還很少、每天只是跟著他練習幾下彈琴從來也不多說些什麼。那天他誤打誤撞地帶了些甜得發膩的點心,坐在長屋裡的她突然開了口、嘴角還沾著點甜紅豆,……高杉、你聽過這個嗎?
她輕聲哼起了一小段歌、一下把他剛剛湧起的第一次聽見她正式叫他名字的喜悅都蓋了過去。現在想想她當時估計只是被拌在紅豆餡裡的白砂糖甜昏了頭,於是他也假裝沒有聽清又叫她多唱了幾遍那一首。他記得很清楚,那首歌的曲調很柔和、歌詞聽來像是唱給小孩子的,他笑著問她你怎麼還知道這種歌?她嚥下嘴裡的甜紅豆,……小時候總能聽得到。算了、估計你也不會知道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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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佑、小佑乖,姐姐唱歌給你聽喔……
許久未被回憶起的律調戛然而止,她背過身去用力蹭了蹭眼角。那是在她很小時唯一一個關心過她的人為她唱的歌、是她知道的唯一一首能安撫那個吵鬧小孩的情緒的歌。她沒跟他講到過這首歌的來由、甚至那天她問過他之後也再也沒有提起過,那曲調像是故鄉在呼喚、又像是誰想用這從她身上掉下來的小小的一片最後一次試著讓她留下來。她平復情緒轉身向屋內走去、背後的響起腳步聲熟悉又沈重。
「……陪我喝一杯吧。」
好像一切又回到了最最開始在橫濱的那一夜,她看著那張酒後顯得有些輕浮的臉,……如果可以的話真是不希望被這種傢伙招惹上,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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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首歌很簡單、憑著記憶找好音節再整理成歌譜時夜晚還沒過一半,他把它揣進衣服內側的口袋、想著有機會就把這張折了幾折的紙給剛學會識譜的她拿去玩。可是後來顛沛流離又陰差陽錯、總是找不到一個適合開口的時刻,那張歌譜也在他和裝內側揉皺變形被刀尖刺破又或是沾滿紅色。他把它抄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意識到他其實從來都沒有把那幾個音忘記過,就像不管過去多久他都記得酒要溫到什麼程度她才不會嫌棄入口有些太辛辣了。找過一間又一間店把那首歌彈了一遍又一遍,在廊上牽起她的手腕才發現隔開兩人的空間都沒有超過六疊。
她坐在他的房間看他把酒倒入小杯裡面,杯中液體倒影燭火讓人分不清裡面裝得是重逢還是再次離別。她什麼都沒說、他也什麼都不問,或許都怕若是對上目光就會想向前貼上對方的唇,好像不把那在嘴邊的名字叫出口就沒有東西需要去承認。不經意中的兩杯相碰、聲音讓人想起撞在一起的骰子上的翠色,既然不小心碰到了對方的指節、那就乾脆握住那隻手然後坐得再近一點點。她低著頭、咬著唇,飄過來的梅花香裡面混雜著酒味,既然已經決定好要走為什麼又在此刻任由他解開圍巾尾端搭起的結?摘下來的圍巾被放到了一邊,他輕輕撫過她脖子上的那道疤、有些事無論誰都逃不過。
「……高、杉……」
掀開的和裝下擺露出的腿上的紅斑,雖然忍不住先開了口、語調中卻還帶著一絲倔強與不甘,直覺不會出錯但一定要再三驗證才能讓他心裡好過,遲到了這麼久他也沒有過問她衣服裡側繡著的那枚小小的三葉葵圖案的資格。所以只是抱住她就好、只是抱緊她就好,一時虛幻的距離、即便如此也無妨了。
「……槿。」
皮膚貼緊的地方變得發黏發燙、順著汗珠一起溢出來的是壓抑了太久又無處安放的念想,她咬住他的肩膀也攔不住淚珠自眼角向下亂滴亂淌,他動作輕柔卻不肯把環住她的手放鬆一分一毫。可當不想迎來明天時的夜晚總不會很長,就算再不情願也不能裝作把已經決定好的事情遺忘,她背對他合起雙眼以防增添更多日後無用的回想,「……拂曉之前……我就會離開。」
她能聽到他的呼吸起伏,對話結束在這裡對誰都輕鬆。
「……那若是我能……埋葬拂曉呢?」
……真是個天大的傻瓜。
初秋的風聲在窗外迴盪,睏意漸漸湧上讓她沒有再開口多講,任誰都知道無論怎樣到了早上都會照常升起太陽。可當她睜開眼時窗外卻沒有透進來一束光,雨珠擊打地面發出令她平靜的巨大聲響,天上烏雲密佈就好像拂曉從來都沒有來到。最好的運氣總會落在天大的傻瓜身上,而天大的傻瓜偏偏又硬要留下這世上最倒楣的女人,她捏了捏那隻在睡夢中還緊緊環在她身前不放的手、還有些發沉的眼皮又慢慢合上。
……既然已經哪兒都去不了了的話、那就再睡一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