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朝陽映露前 · 上
別看了。
這只是一個大概沒人想知道的、不太讓人愉悅的、屬於我們的故事。
一
她還記得那是她生病後沒多久的事。
她幫忙做了些家事、隨後和往常一樣坐在門廊前休息,手上還剝著烤紅薯的皮。感覺到有誰在盯著自己、她停下手回過了頭,一個小小的身影正躲在房間的拉門後探頭探腦。她皺起眉,「是誰呀?」
沒有任何回答,那看不清楚模樣的小傢伙躲回了拉門後。她鼓足勇氣、用更大的聲音問到:「你是誰?從那裡出來。」
拉門後鑽出來了一個小男孩。明明身上穿的衣服還可以、整個人看起來卻有點傻乎乎的。他怯生生地站在門口擺弄著小手、還時不時偷偷瞄向她。她有點惱火,「你不會講話呀?」
可能是語氣有點兇、那小男孩看起來像是隨時要哭出來。他聲音很小,「我會……我會。」
「你為什麼到這裡來?你不是這個家的小孩。」
「……嗚。」
似乎是還沒辦法講出來複雜一點的句子、他最後只發出了一些讓人聽不太懂的音節。她站起來走到他面前,這到底是哪裡亂跑來的小孩子?小男孩猶豫了一會、接著輕輕指了指她手裡的紅薯。
「你想要這個嗎?」
她舉起紅薯,小男孩用力點了點頭,「餓餓。」
可是再餓也不應該到別人家裡要吃的。那張呆兮兮的小臉讓她莫名的煩躁,她像是惡作劇似的、掰下來了一小塊連著皮的紅薯遞了過去。看著他毫無猶豫的連皮一起吃下、連先吹一吹也不知道,她覺得他可真是個笨小孩。
「……餓餓?」
「我不要再分給你了。」
「……可是餓、肚子餓?」
「這是我的。」
她把紅薯舉高,比她矮上一頭的小男孩肯定夠不到,「這是我的。」
➖
「哎呀、在這裡呀,小佑……」
她看見那個女人的第一眼就感到不快。
確實是張精緻又秀氣的臉,臉上的妝也搭配得恰到好處。……可是比不上媽媽好看。這兩人的出現讓她心裡有股很不好的預感。正準備就要這樣回到自己的屋子裡去、那已經把小男孩抱在懷裡的女人卻突然拉住了她的手。
「你就是小槿吧?初次見面、從今天開始我們要住到這邊了。小佑、快點叫姐姐。」
……什麼啊?明明媽媽只有我一個小孩……
「……姐姐……?」
「什麼……?」
「……姐姐、姐姐!」
➖
別再……別再叫了……!
她揉了揉眼睛。
夏天的午後悶悶的、睡起午覺來很不舒服,尤其是現在還多了個人和她擠在一起。比她早醒一點的小男孩正抓著她的衣角、那張小臉上看起來滿是焦急。
「……怎麼啦、小佑?」
「……姐姐、我……我……」
她臉上擠出一點笑。明明一點兒都不喜歡這個又笨又呆的弟弟、她還是得硬著頭皮假裝溫柔,不然他就會哭個沒完沒了。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小不點總是沒完沒了的黏著她。一開始只是想讓她陪著他玩、後來連睡覺也都要擠在一個布團裡。不知道多少次她都冷著臉叫他去找媽媽,最初的幾次他還會過去、後來只是縮在那裡搖著頭。儘管她因為生病、在村子裡也沒有同齡的朋友,但她寧可自己待著也不想把好不容易從家事中得來的那麼點休息都浪費在陪他上。
她很討厭這種事。也不全都是討厭、可能還有些嫉妒吧?她也想和自己的媽媽黏在一起,和那個總是對自己笑著、教會自己很多事的漂亮的媽媽黏在一起。可是自從生病之後沒多久、媽媽就不再和她說話了。無論她講些什麼、做些什麼,媽媽都沒有一點反應。次數多了她終於也慢慢意識到,媽媽不喜歡生病的她。
他低著頭、眼睛卻一直往她的方向瞟。……剛剛睡午覺的布團裡有一股古怪的味道。她掀開薄毯,墊在被褥上的的小花布被畫出了一大片潮呼呼的地圖。
「……又尿床了……」
聽不出來她是不是在生氣,他連話也不敢講一句。她不耐煩地朝著他伸出手,「把手給我。」
「姐姐、我錯了……我不會再……」
「手。」
他慢慢地、緩緩地舉起手,看著像是要哭出來了。把手搭在她的手上、他自覺地把袖子掀了起來,胳膊內側貼近腋窩的地方還有一些沒消下去的瘀青。她看都沒看那瘀青的痕跡、直接伸手在同一個地方掐了下去。五歲的孩子手上沒多大力氣、可她不是單純的掐、是帶著不滿的擰,一直到他大叫著好疼才鬆開手。
「嗚……嗚嗚嗚……」
「不許哭。」
「好痛……姐姐……嗚嗚……」
「我說了不要哭了!」
她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好孩子。她總是用自己在管教弟弟作為藉口、可她心裡一直都知道自己只是想讓他不舒服罷了。她從村子裡那些欺負她的孩子身上有樣學樣,掐他的手臂、打他的背、把哭鬧的他推倒在地上。他有媽媽在身邊、身體也健健康康的、家事也用不到他幫忙。就這麼點理由、已經足夠讓她討厭起他。更何況他的母親還是個……藝伎。五歲的她還不是太懂藝伎和游郭是什麼意思,但那應該不是什麼好地方吧?不好的女人從那裡來、所以那肯定也是一個不好的地方。父親每次去那裡都會花上很多的錢、在那之後一段時間家裡就只有白粥喝。她既不喜歡沒有魚肉的粥、也不喜歡會害她每天喝白粥的父親。她有時會把自己和那些欺負自己的孩子相比較,「(不應該是這樣的……)」她常常這樣想。
而他此時還在旁邊捂著手臂啜泣著。他不想惹姐姐生氣、可又總是惹姐姐生氣。姐姐生起氣來很可怕、掐起人來也很痛,可是不管怎麼樣、晚上她還是會哄自己睡覺。他喜歡姐姐身上的味道、喜歡姐姐的抱抱、也喜歡姐姐唱的搖籃曲。在他小小的腦袋瓜裡,比他大上兩歲的姐姐個子高高的、臉蛋白白的、什麼事情都會做。姐姐會給他煮香香的魚、好喝的粥,還會烤甜甜的紅薯。就算她有時脾氣很壞、也比母親和父親好多了。或許是因為還在一個需要被人疼愛的年紀、他打心底裡想和這個唯一算得上是在照顧自己的人一直黏在一起。
但是……
二
房間裡搖晃得有點讓人噁心。
年輕男人睜開眼,眼前的還是那黑糊糊的天花板。自從上了這船他就沒睡過一場好覺,亂七八糟的畫面從他閉上眼開始那一刻就沒辦法停下。況且自有記憶開始、他幾乎從未這樣自己一個人睡過。左臂隱隱地發痛,他想伸手揉一揉、可那裡什麼都沒有。四下靜悄悄的,估計現在還是其他人睡覺的時間。在不見天日的船艙裡住了這麼久、他也開始對很多事失去了概念。他動了動乾燥得有點開裂的嘴唇,「……再讓我見你一會兒。」他閉上眼,「……姐姐。」
➖
「……唔……嗯……」
他有點戀戀不捨地從她身體裡離開。她背對著男人跪趴在他面前,上半身的和裝整整齊齊、下半身則是露出了長滿紅斑的雙腿。經過剛剛那麼一通翻雲覆雨、和地板只隔著幾件衣服的膝蓋已經紅得不能再紅。
「……對不起。」他用手帕擦拭著她的腿間,「馬上就好了。」
她沒說話。幾乎是在感覺到手帕被拿開的一瞬間她就向前趴了下去。她勉強翻過身、躺在地板上瞇起了眼睛。他則是趁著這空檔整理起了自己的和裝。
「……會著涼的。」已經穿戴整齊的他坐在一旁。他抓起被扔在一旁的圍巾想蓋在她腿上、她卻輕輕地按住了他的手。
「……沒事。……休息一下……我就穿上衣服。」
她聽起來有點累,語氣好像也和平時不太一樣。只是當時的他還沒有注意到罷了。他俯身親了親她的臉、想像平時那樣貼上她的唇時卻被她用食指攔起。
「……怎麼了?」
他有點不解。他看著那張還帶著點潮紅的臉、那一點紅把她的皮膚襯得更白。她沒回答、雙手抵著他的胸口推開了他。她從地上坐了起來、套上剛剛墊著膝蓋的袴開始綁起了褲腳。
「……我幫你綁。」
她又推開了他的手。她低著頭、似乎是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手上綁腿的帶子上一樣。坐在她一旁的男人看不清楚她的表情,是自己又做錯什麼了嗎?是剛剛又哪裡惹她不高興了嗎?他很怕她就這樣什麼都不說。這次的任務已經順利完成,明明還有一週不到就能回到村子裡去了、他可不想就這樣讓她一路上都生著悶氣。他坐在那動也不敢動、話也不敢講,只希望她能趕快把最後兩個結綁上。
「……佑。」
「……怎麼了?」
六個蝴蝶結已經被綁得漂漂亮亮。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我們這算是什麼?」
他不敢隨便回答。她想聽什麼?我們是搭檔?是隱刀?是家人?他很害怕自己講不出她想要的答案,一般來說她只有在生氣的時候才會問這種沒頭沒腦的話。……剛剛還好好的。到底怎麼了?
「……我們是家人吧?」她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家人是不應該做這種事的。」
「……什麼?」
「沒什麼。」她裹上圍巾,「走吧。」
➖
接下來的幾天他都沒睡好。
想幫她理衣服的手總會被按住、張開的懷抱也只會被她推開。貼過去的臉會讓她別過頭、講出去的話也只能得到冷冰冰的幾個字。
到底怎麼了?
我又怎麼了?
她從來沒生過這麼長時間的氣。他在這幾天包辦好了一切,尋找住處、解決好早飯晚飯、規劃好能最快回去的線路。可她就是不理他、只是坐在那盯著篝火發呆。她把身上的圍巾拽了又拽,他知道她冷、可她寧可那麼凍著也不讓他貼過來。
他很害怕。他不記得到底是因為些什麼、但他第一次在她身邊也感覺不到安心。來到隱刀村之前的記憶只剩下零零散散的一些碎片,他隱約記得在他們很小的時候發生過些什麼事,那時也讓他和現在一樣不知所措。他偷偷看了看她,她正試圖在篝火前讓自己的雙手暖和起來。
明明塞在我衣服裡就能暖和起來了、根本用不到這麼麻煩。
他在心裡嘀咕著。這樣下去到底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好想抱她。
用手裡的樹枝戳了戳面前的篝火,他鼓起勇氣,「……你還在……生氣嗎?」
「我沒有生氣。」
「……那是怎麼了?這幾天你都……」
「我想靜一靜。」
「……已經好幾天了。到底怎麼……」
「……很噁心。」
她面無表情。
「……什麼?」
他突然有點後悔。他對她接下來的話有種很不好的預感。……在多久以前是發生過這樣的事的,他應該記得的、他應該知道的。
「……啊、就是和你一起做那種事、很噁心。這下行了吧?」
她終於轉過頭來正眼看著他。他認得那個表情,他在那個時候見到過。……雖然那個時候她看起來比現在小得多。他想說點什麼、他想大聲反駁,不是那樣的、你明明就也很喜歡?……不、肯定是我又在哪裡惹到你了。不要再和我生氣了、馬上就回到村子去了,不管你想讓我做什麼都……
姐姐又要把我丟掉了。
……這個又字是哪裡來的?那個時候是在……是在……
他把身體縮了起來、臉也埋進了自己的臂彎。不應該想起來這種事的,到底為什麼?明明前幾天還都……。風吹起四周樹葉的沙沙聲讓他更加不安,越來越暗的天色讓他額頭冒汗。對了,那天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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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裡等一下、我馬上就回來喔。」
「……小佑不能和姐姐一起嗎……?」
「很快的。」她把他試圖抓住她的手推到一邊笑了起來,「我會很快的。」
她的表情看起來少有的輕鬆。他記得她那天穿著她最喜歡的淺色和服、帶著他一起上了離家不遠的山。她對著他揮了揮手,接著轉頭朝著相反的方向大步走了起來。她的身影越來越遠、她的步伐越來越快。她笑起來那麼好看、讓他對她沒有起一絲一毫的懷疑來。
可是她沒有再回來。
相同的時間對小孩子比對大人來說更長、更何況他當時還只是個剛滿四歲的小孩?他等了很久很久,等到空氣都帶上一絲傍晚的涼、等到最後一點陽光也消失在地平線的另一端。周圍不知道是什麼動物的叫聲不絕於耳、掠過耳邊的風擦過枝葉對著他低語了起來:
姐姐把你丟掉了。
三
她已經不記得那天自己原本是要做些什麼了。大概又是因為要處理那個女人丟過來的家事吧?明明已經到了秋天、那天卻格外的熱。她的和裝黏在身上、裹著繃帶的雙腿也格外的癢。她只是碰巧穿過房廊,那些討厭的聲音就穿過木牆鑽進了她的耳朵。
「……乾脆把她……賣到游郭去……不就好了?留那種……在家也沒什麼用……」
……賣到……游郭去……?
她停下了腳步。她知道她不應該站在這裡繼續聽下去了、可腳好像黏在了地板上。
「……她那種……沒有地方會想要她吧?她的腿……那個樣子……」
……是在……說我……?
「……反正還有小佑。那孩子的話……總比留下她要好吧?況且她的母親也……」
什麼?
憑什麼?
他憑什麼?
那個名字的出現讓她比聽見前邊的對話還要生氣。她咬住嘴唇、兩手也攥起了拳。那個孩子什麼都做不了、一直都是我在照顧他、為什麼你們什麼都不知道?他明明是個只知道哭的小孩、什麼都會搞砸的小孩。他搶走我的被子、搶走我的房間、搶走我的家、搶走我的所有所有。……我只不過是生了病、是他突然闖進家裡來、和那個女人一起闖進家裡來。……這裡是我的家。我在這個家的時間明明更長、……我才是應該留下的那一個。
對。
我才是應該留下的那一個。
她像是想通了什麼似的、忽然覺得胸口很輕快。以後都不用洗他弄髒的被子了、以後都不用給他多煮一份飯了。好吃的東西不用再分給他、好不容易閒下來的時間也可以自己待著不用陪他玩。晚上可以安靜的一個人睡覺、再也不用等他先睡著了。
「小佑。」
「……姐姐?」
她換了件衣服,那是她平時都不太捨得穿的一件。她拉開那間小小房間的門、笑得很溫柔。聽見她的聲音,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似乎剛剛從午覺中醒來。
……很快就再也不用聽他的哭聲、也再也不用見這張臉了。
她蹲下來揉了揉他的頭髮,然後抓起了他的手,「我們出去玩吧、小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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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喜歡他。
起碼從那個時候來看是這樣的。他記起了那些手臂上被她掐到青紫色的痛、記起了她那張又厭惡又不耐煩的臉。她罵他是個笨孩子、是個什麼都做不好的小哭包,接著她的手就重重地對著他的背打了下去。有的時候真的非常痛、痛到他會哇地一下哭起來。……不、倒不如說多數時候都是如此。
可他還是喜歡上了她。
一切就像早都被編排好了一樣,從他進到那個家的第一刻起、從他見到她的第一眼時,他就知道他想和她待在一起。她長得算不上有多麼漂亮、脾氣也實在是說不上有多好。她對他壞起來的時候特別壞、可對他好的時候卻也特別的好。那些關於她的不好的記憶就那樣從他腦袋裡滑走,他能夠回憶起來的只有那些她陪著他、抱著他、哄著他的畫面。他不知道是因為那些記憶太甘甜了、以至於能把那些痛全都擠出去,還是因為他只是這樣一廂情願地在心裡描繪著自己理想中的姐姐。他太喜歡她了、太依賴她了,就連姐姐沒那麼喜歡自己的事實他也接受不了,就連姐姐討厭自己這句話他都沒辦法在腦袋裡復述出來。
他想說很多話、可他連氣都有點喘不過來。他想抓住她的手、可他害怕她再把他的手推開。和姐姐那些幸福的記憶像是被裝在泡泡裡的夢,現在她終於要把它們全都戳開。
「……只是不想再像戀人那樣了、又不是什麼別……」
「……我不要。……我不要。」
「我們是家人。……本來就不應該那樣做的。」
「……你不能……不要……」他覺得臉上有什麼熱熱的東西淌了下去,「……為什麼又要丟掉我?」
「……什麼……?我沒有、我不是那個意——」
「明明都是因為……為什麼現在又都反悔了?」他吸了吸鼻子,「……我在你心裡什麼都算不上、對不對?」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是我的——」
「你覺得我噁心、你巴不得我那天就那麼消失掉。對不對?」
「……不是……不是那樣……」她低頭抓著衣襬,「……對不起。」
他們誰都沒再開口。山上的夜裡靜悄悄的、只能聽見木柴燃燒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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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歲的年輕人們做出點什麼衝動的事都不奇怪。她一般都會在他和別人起了口角之後說上他幾句、但那天她什麼都沒講。他拉開他們小屋的門、看見她就那樣縮在牆角。
「……我回來了。」
「……喔、怎麼啦?又和別人打架了嗎?」
她語氣聽起來很溫柔、這才顯得更奇怪。他知道今天是她很重要的日子、就順著她說了下去,「……嗯。不過我沒什麼事。倒是姐姐、一切都還順利嗎?」
「……還好啦。臉都弄傷了、我來幫你處理一下……」
她停頓了一會才回答。他知道她有什麼事在瞞著他、她從小就不太會說謊。他們是隱刀、殺人這種事就算想躲也沒辦法躲得了,頂多就是時間早晚的區別而已。因為他的年紀比她小上兩歲,同組的隱刀之間為了保持一致、她的這場試煉已經比同齡人推遲了不少。至於由她處理的對象是誰、他多少也有所耳聞。那是個比他們年長上很多的姐姐,也是和她的弟弟互為搭檔。她總是對他們兩個照顧有加、也是他們在這裡遇到的第一個能稱得上是朋友的人。
「……姐姐。」
「……嗯?」
「別太……勉強自己。」
她垂下頭,「……嗯。」
「……有我在。」他抬起手,輕輕地、慢慢地把她攬進了懷裡,「……不管是什麼事……我都會和你一起承擔的。」
空氣就這麼安靜了一會。她深吸了一口氣、吐出的話語很輕很輕。
「……幫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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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佑。你聽我……」
「……。」
他甩開她的手、頭也沒回的接著向前大步走去。周圍已經一片漆黑,雖然這種偏僻的山上應該不會有什麼人、但也絕對不應該在這種時候在樹林裡到處亂跑。
「……我……對不起……我沒有要……」
「別管我。」
「……我怎麼可能不……」
「你不是已經這樣做過了嗎?」他的語氣像夜裡的風一樣涼,「把我丟在山上、是你最擅長的吧?」
「別再說這種話了……別再賭氣了。起碼等我們回去再——」
有什麼東西擦著她的臉飛了過去。她伸手摸了摸臉,……是血?她環顧四週、有追兵?可是這裡已經和任務的地點有了一段距離,他規劃路線時也從來沒出過差錯。她瞄到他背後白光一閃、想伸手拔刀卻已經來不及。
「……姐……槿!?」
很疼。比想像中還疼。先是感覺到衣服跟皮膚被劃開的那麼一下、血湧出來時那股痛才跟著一併追了上來。被她推倒在地上的他遵循著戰鬥本能、抽出短刀對著剛剛的黑影刺去。他聞到空氣裡散開來的血腥氣、他聽到誰倒在地上的聲音,擔心害怕和惱怒全都堆在一起。他丟下手裡的刀、擦去臉上被崩上的血跡,周圍橫著他根本沒心思去數的幾具屍體。
「……姐姐……?姐姐……」
都是我的錯。
她動了動已經有點發白的嘴唇、什麼聲音都沒發出來,她捂著自己傷口的手已經看不出一點原本白皙的膚色。他掀開她衣服的下擺、她小腹上順著刀口翻開的是她的血與肉。他撕下袖子的一條綁住她的傷口,你不會有事的。他雙手把她抱了起來,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四
那是她很不願記起來的一段回憶。
她順著下山的小路獨自一人往回走著、可是心裡卻並沒有之前預想得那麼輕快。她耳邊迴盪著他還帶著稚嫩的聲音、手裡似乎還殘留著那隻小手的餘溫。
我終於擺脫掉他了。
可是他一個人會很害怕。
我終於能回到以前的生活了。
可是他會一直在那裡等著我回來。
我……不要想了、不要想他了!
只不過是突然闖進家裡的一半血緣的傢伙而已、根本什麼都算不上!
他在我心裡什麼都不是!
「……姐姐……?」
她猛地回過頭,身後卻根本沒有人在。她緊緊攥著自己的衣襬、最後幾乎是一路小跑著回到了家門前。她把手搭在拉門上,自此之後會有什麼不同嗎?一切都會好起來嗎?可她卻只覺得心裡的一塊像被什麼東西揪著。……肯定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吃點東西就好了。順著走廊進了廚房,她盯著自己無意中盛出的第二碗粥發呆。
……這個時間……他一定很……
不、只是我盛多了一碗而已。是我太餓了、我自己都吃掉就好了。
她喝完了自己的那一碗粥、舉起了第二只碗。那是他最喜歡的小碗、因為那只碗的顏色比別的碗淺上了那麼一點兒。他一開始吵著要用那只碗的時候她還很不情願、那原本是她喜歡的小碗。她拿著勺子一口接著一口、粥裡被她精挑細選過的魚肉一根刺都沒有。已經很飽了、不應該再吃了,她舉著勺子的手還是沒有停下來。肚子脹得有點難受,她呆呆地看著已經空了的碗。
「你這個孩子、怎麼到現在才回來!?家事也不做、又跑到哪裡去玩了?」
「……我沒有……」
「作為長女每天一點規矩都沒有、在你弟弟面前成什麼樣子?」
討人厭的尖銳女聲又在耳邊響了起來。她低著頭、和以前一樣裝聽不到就行了。
「每天什麼都不做、還要浪費多餘的米來養你!真是的、讓你弟弟多吃點多好……」
……什麼都聽不到。
「……算了。你跟我到堂室來。」
……我不想去。
那個女人揪住她的耳朵、一路給她拖進了堂室。她的耳朵被抓得紅紅的、進到屋子裡時還打了個趔趄。……只是要挨打而已、無所謂的。看了看坐在茶桌後的那個討厭的男人,她知道被拖進堂室意味著什麼、心裡也早就做好了準備。……可惜這次和平時不一樣。
「……什……什麼!?放開我……!」
他們甚至連多餘的話都沒講,被她稱作父親的男人抓住她的手、那個女人配合著他開始拆她腿上裹著的繃帶。她整個人都那麼小、那男人一隻手就能按住她的兩只手腕。她掙扎著、用上全力蹬著自己的腿,可本就比同齡人瘦弱的她根本就連那個女人的手都掙脫不開。
「……不要拆……不要拆了……求求你……」
沒人回應她的話。她腿上的悶熱感慢慢消失,纏得厚厚的繃帶正被一層一層的扯下來。為什麼要這樣做?明明和平時一樣打我就好了。那只是我的醜陋的腿、不喜歡的話為什麼還要看?
「怎麼樣?」
「哎呀……」那女人皺起眉,「……這樣可賣不上一個好價錢啊。」
「……什麼……不要、我不要!」
她更加激烈地試圖把那個女人踢開,後者則是看著她腿上的紅斑嫌棄地退到了一旁。雙手終於失去了束縛,她正想借機跑掉、但腳上卻突然被什麼東西向後一扯。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到她另一側的男人抓著她的腳腕向後拖了一小段,接著又壓住了她的下半身。男人很重、壓得她的腿都有些發麻。
「腿雖然噁心了點、不過別的地方還不錯吧?」
「不要……不要!!」
她用手拼命地護住胸前、卻阻止不了那個男人繼續解她的腰帶。她什麼都做不到、什麼都阻止不了。好噁心、好難受、不要再看了、不要再盯著我的身體了。她的手被強行掰開、她眼前只有那黑漆漆的天花板。
「……媽媽……救救……我……」
「死人可救不了你。」那男人轉頭看著一旁的女人,「這裡呢?」
「……倒是不錯。但也沒什麼用、藝伎肯定是做不成了。……賣去做打雜的話也換不了多少錢。」
「沒用的小東西。那怎麼辦?有一點錢是一點……」
……媽媽……不在了……?
不對……媽媽只是不和我說話了而已。媽媽明明……
她眼前閃過那間空無一人的屋子、和躺在榻上蓋著白布的、無論她說什麼都不會回應的媽媽。
……原來是……這樣啊。
無論自己做什麼、根本什麼都不會改變。在這座只有十幾席的房子裡、早就沒有誰會保護她了。
➖
……要是就這麼……消失掉……
「……姐姐……?姐姐!姐姐……」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嘶啞、眼睛也腫腫的,可那也掩蓋不住他叫她時的喜悅。姐姐一定會回來的、姐姐不會把我丟掉的!就算一個人在這裡再害怕、再委屈,他也一直堅信著這一點。
只是姐姐看起來不太好。
她平時用繃帶遮著的雙腿就那麼裸露在外、甚至連雙鞋子也沒穿。走了這麼久、她的腳早就紅腫了起來。她心愛的和裝蹭得髒髒的、平時系起來的頭髮也就那麼散在身後。她站在他面前、臉上的表情看起來似乎是在確認他是不是真的存在。
「……姐姐……?」
他試著去抓她的手、但卻在馬上要觸碰到她時停了下來。
「……回去吧。」她輕聲道,「……我們回去吧。」
她沒把回家這個詞說出口、那個地方再也不配稱得上是她的家。她捏著他的手、借著月色一路下了山。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要回到那個地方、可她也不知道自己還有哪裡可去。她本想跟他一起就那麼消失在山裡、可偏偏見到了他之後又燃起了一點想繼續生活下去的動力。她突然發現自己沒有那麼討厭那隻總是要她牽著的髒兮兮的小手、也沒有那麼討厭他總是叫著姐姐姐姐的聲音。
無依無靠的她其實早就接納了這個和自己有一半血緣的弟弟。
五
他已經不記得最後是怎麼帶著她回到村子裡去的了。
她受傷的地方太難處理,他害怕扯開她的傷口、只能一直把她橫抱在懷裡。他站在村子的門前、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手臂。他看著她被抬進專門進行治療的小屋,被同伴們一起拽進去時才發現,他自己身上也遍佈著大大小小的、刀劃開皮膚留下的痕跡。
「她已經沒什麼大礙了。只是還需要時間靜養。」
「……師父。」
回到村子後一轉眼就過去了好幾天,他好像就那麼一直悶頭睡了過去。理論上來說、向砥師匯報任務的情況應該是由兩個人一起、並且在回到村子時就立刻來做的,可看樣子她還得休息上很久。……不過獨自匯報正合了他的意。
「……是我的責任。……我做規劃的時候出了差錯。」
「你們兩人一起才是一把隱刀。你的責任也是她的責任。」
「……都是我的疏忽。和她沒有關係。」
「你從小就這麼一意孤行。總是由著你的性子把什麼事都攬到自己身上、這才是你們任務出現差錯的原因。」
他沒再講話。這確確實實是他們兩個共同的責任。是她說了莫名其妙的話在先、隨後他意氣用事出了意外也是事實。可是她傷得那麼重、他實在不想看著她休息好了之後還要再受罰。
「但任務完成的沒什麼問題。」砥師的語氣緩和了下來,「在她負傷後你也處理乾淨了追兵。……不然後果可是會比這嚴重。」
如果真的因為沒清理好敵人暴露了行蹤、說不定回來會直接被處死。他當時也沒多冷靜、完全是運氣好而已。這次的任務比之前兇險得多、經驗不足的他們顯然還需要多沉澱沉澱。
「……那她之後……不需要跟我一起受罰了吧?」
「……她的傷已經足夠拿來做教訓了。」砥師停頓了一下,「……至於你、就趁著她休養的這段日子一個人好好反省吧。」
➖
「……姐姐……?怎麼啦、姐姐……?」
她不說話。她呆坐在在屬於他們兩個的小小房間的牆角、他則是擔心地抓著她的胳膊輕輕搖晃。早就過了該睡覺的時間了,可她連把被子鋪好的力氣也沒有。
「……姐姐!說說話、姐姐……」
「……啊、嗯。」她像是剛回過神,「……小佑肚子餓了吧?我去找點東西給你……」
「不餓。小佑不餓。」他的小臉上滿是焦急,「姐姐、姐姐怎麼了?」
「……。」
她不知道怎麼說、她似乎也沒有必要說。她還沒到能講明白這種事的歲數、他也沒到能聽明白這種事的年紀。她也沒有覺得苦悶、六歲的她可能連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都不太理解得了。和平時被打後的感覺也不一樣,被重重地打下去可以哭出來、隔一夜也會在身上留下痕跡,可現在只是什麼都沒有。她覺得自己被鎖在一間空空的大屋裡、稍微發出一點聲音就會被四周都迴響震得渾身發疼。
他也沒有再講話、他甚至連她到底去了哪裡都沒問上一句。他以往最愛在她沈默時沒完沒了地吵鬧,她不知道他是真的在那一刻長大了、還是因為他們第一次能夠像最親的人一樣心意相通。他伸出手試圖夠到她身體的另一側,可是他還太小、就連想抱住她的動作也顯得如此笨拙。
……要是能摟住姐姐就好了。要是我能再長得快一點、肩膀變得再寬一點、是不是就可以做到了?
……要是能讓姐姐開心就好了。想掐我也好、想打我也罷、想怎麼用我撒氣都行。像平時那樣吧、像平時那樣和我說說話吧?
……要是能……
要是能保護姐姐就好了。
他終於抓上了她另一側的手臂。他知道他什麼都不用說、只是這樣就夠了。那些傷害、那些誤解、那些讓他們難受的事,在這一刻對他們來說都無所謂。不管是什麼都不會斬斷他們的緣、無論是什麼都不會改變他們身體裡那相同的血。他們為彼此而生、同時也是彼此沒有解法可尋的咒。她第一次那樣真心實意的把他摟緊、緊到好像連心跳也同步成了一樣的頻率。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她重複了一遍又一遍。是不是坦承一點的話、就能讓眼淚流下來了?是不是不再逃避的話、就能找回原本應該在那裡的東西了?他肩頭被濡濕的那一塊變得越來越重。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接著週遭的事物一下換了個情境。他已經足夠高、顯得靠在他肩頭的她都有點小小的了。沒了衣服阻隔的胸口才能貼得更近、無處可留的淚水就順著他的肩膀滑了下去。他還是那個他,只是他終於能把身體拿來給她依靠、也終於能接下她繁雜的情緒。他在那一瞬間突然明白了他們來到村子的意義,如果要一直孤身一人像道具一樣度過一生的話,實在是太寂寞、太難熬了。他低頭貼上她的額前、對上了那雙被紅腫包裹的相同顏色的瞳,他偶爾也會那樣輕聲細語。
「我有……幫到姐姐嗎?」
碎碎念
慘小孩,小孩慘